中国作家网>> 评论 >> 正文

博尔赫斯的多个自我(王樽)

纪念博尔赫斯诞辰114周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22日14:01 来源:深圳特区报 王 樽
◀作者收藏的博尔赫斯中文版作品。◀作者收藏的博尔赫斯中文版作品。
博尔赫斯博尔赫斯

  8月24日,是阿根廷伟大作家博尔赫斯诞辰114周年纪念日,欧美文学和出版界将以多种形式举行纪念活动。作为国际文坛公认的20世纪最具想象力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博尔赫斯其人其作对新时期中国文学有着巨大而持久的影响。本文从个人的阅读经验出发,通过聚焦“自我”,以点带面地阐释了博尔赫斯作品的独特魅力。

  以少胜多的文学奇迹

  上世纪80年代初,博尔赫斯的名字在中国还很陌生。《外国文艺》杂志上刊出了名为《玫瑰色街角的人》——没有背景,没有时间,几乎是猝不及防,就将阅读者卷进了一场原始谋杀。我想可以借用该小说的开头切入对博尔赫斯的叙述——想想看,你走过来,在所有人的中间,独独向我打听已故的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名字。是的,我认识他,尽管他不是这一带的人。他的地盘在南美,如今,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遍布着他盲者的幽魂。

  早在1983年末,我就购买了上海译文版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但放在书橱里忘了看。几年后,从美国大学文学专业的必读书《小说鉴赏》里,读到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相遇》,才悚然惊觉,不应错过这片绮丽而绝妙的风景。

  好在他的著作大多篇幅短小,读起来既触目惊心又赏心悦目,很快,便将几部篇目多有重复的中文译本读尽。进入新世纪后,国内陆续出版了他的多种选集和全集,我都买了精装和平装的不同版本。

  在巨匠辈出的20世纪文坛,博尔赫斯创造了很多奇迹,比如以少胜多,以短制长,融会贯通。他以数量不多且篇幅大多较短的小说、散文跻身于世界级文学大师行列。我认为,只凭《相遇》、《沙之书》、《博尔赫斯和我》、《交叉小径的花园》、《圆形废墟》、《巴别图书馆》等几个短篇,就足以确定其大师地位。他以珍珠般精湛鲜亮的语言营造了一片浩渺而奇异的星空,将小说、神话、诗歌、散文,甚至哲学、宗教、考据的边界打破,人物的个性也被最大限度地消弭。用真实与魔幻构筑成一个充满自我的迷宫。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圈套连缀着圈套,镜像叠印着镜像,若有若无,如真如梦,使人沉迷,流连忘返。

  博尔赫斯喜欢将现实与虚拟交杂,一分为二、一分为三或更多,真伪莫辨,意象多重,即使再短小的作品,也往往能滋生重重内涵。犹如多维的立体画,越看越有意趣,扩张变异,缤纷诡谲。

  《相遇》里写了两个不该交恶的人——尤里阿特和邓肯,进行了一场身不由己的殊死决斗。两个当事人本无仇怨,当他们从酒吧的陈列柜里各自取了一把短剑和腰刀,一场不可思议的决斗便无可抑制地进行下去了。小说最后揭示了决斗的原因,两人手持的刀剑隶属于古代两个势不两立的敌手,“那刀和剑在陈列柜里并排沉睡了多年之后开始苏醒了”。不是两个活人的恩恩怨怨,而是古代的两个敌手跨过岁月之河以各自的武器,通过活人之手在较量。“使用过它们的两个草原牧人业已化成灰烬,但刀和剑——是刀和剑,不是人,人只是刀和剑的工具而已——却依然懂得如何进行格斗”。“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我”疑惑当时看到的很可能“是另一个故事,一个古老得多的故事的结局”。

  这篇译成中文仅有5000多字的《相遇》,写得波澜壮阔,神奇诡丽,蕴蓄着深刻的现代观——在物质至上的时代,人正在被异化成物的奴隶。如此独特的构思,叙述得却如此简略和朴素,没有简单的批判,没有刻意地渲染和煽情,甚至没有结论性字眼。博尔赫斯只提供情节或画面,以及由此延伸出的文外之文。将时空的交错,古今的融通,以及思虑重重的恩怨人生,含蓄恬淡地呈现出来。

  邂逅于几个“另我”

  大凡杰出人物多有稚子之心,从面貌到心灵,博尔赫斯都有着某种儿童的纯真和通透。想到他,就想到在海滩上堆沙堡的孩童——天真,沉迷,奇幻,神思飞扬,如入无人之境。

  初看博尔赫斯,有些猎奇,疑惑,还不乏对盲人的同情。我以为,同样属于第三世界的阿根廷,即使有个把优秀作家,其光芒以及被关注的力量也该很有限。然而,博尔赫斯带给人的意外总能超越现实,超越文本。随便一篇短篇,都会有打动甚至震撼的力量。比如《沙之书》,译成中文不足3000字,却令人瞠目地书写出了某种无限——“我”用刚领到的退休金和祖传版《圣经》换了一本像沙一样无始无终的“圣书”,这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书如此奇异,最后,“我”成了那本书的俘虏,为此常常失眠,偶尔入梦也都是那本书的影子。

  在同一本集子里,我还读到了《另一个我》,内容是两个博尔赫斯的相遇,切磋,争辩,诡异而神奇。后来,又看到类似的篇章,有的叫《另一个人》有的叫《博尔赫斯和我》,我以为它们都是同一篇文字,某天我心血来潮将其进行逐段比照,才发现内容虽然相近,却是不同时期的不同篇章。

  在《另一个我》的空白处,我曾顺手写下这样的“眉批”——此类文字,人的一生可以写数篇,篇篇不同,衍生出无数个“另我”,如同孙行者的七十二变,人之一生最奇妙的体验,就是与几个“另我”的想象邂逅。

  《博尔赫斯和我》译成中文仅有500多字,其文体难以界定,可以是小说,可以是散文,可以是哲学随笔,可以是文学评论,甚至可以是作者简介。都可以是,又都不很确切,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正因为如此,它才另类、别致,极富魅力。作者在文中虚拟了生活中另外一个博尔赫斯,以另一个人的心理对其进行意味深长的审视。简短文字中,将人在抗拒自我时的挣扎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必须在博尔赫斯,而不是在我自己身上活下去”,“我试图摆脱他,从郊区的神话转向时间与无限的游戏,然而这些游戏如今都归博尔赫斯所有,我只得另打主意。我的一生都是逃避,我失去了一切,一切都已遗忘,或者属于另外的那个人”。文章最后说,“我不知道这些话是我们两人中间哪一个写的”。

  反复诵读这个短篇,在两个博尔赫斯的徘徊中,读者可以发现第三个人,那就是自己。

  如影随形的自己

  在博尔赫斯的光环中,人们可以看到很多个博尔赫斯以及很多个“我”。其影响无处不在,在世界各国的当红作家里,尤其是新时期的中国先锋作家,比如格非、余华、马原等等,总能随处捕捉到博尔赫斯诡秘的影子。这就是伟大作家的非凡之处,只要曾读过并接受过博尔赫斯,便如被施了魔法,他的蛊惑和痕迹如影随形。

  借用《博尔赫斯和我》的标题,讲一段博尔赫斯和“我”的真实经历。

  1990年末,我在风雨飘摇的海南岛工作,在早出晚归的新闻采访间隙,读完了1983年上海译文版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知道这位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老作家读过老子、庄子的著作,并非常热爱中国古老文化。在此书的前言里,译者说,博尔赫斯经常双手摩挲着在纽约唐人街买到的中国竹制手杖的弯柄,表示着他对中国的向往之情。我错误地将这本已经出版多年的书当成了新书,以为这个形象就是博尔赫斯的现在时。读后的第二天,我到海口的五公祠买了书写着苏轼《前赤壁赋》的竹刻,附写的短函还请人译成了西班牙文,找到当时阿根廷在海南的一家著名独资公司的老板,想让他回国时捎给博尔赫斯。这位做贸易的老板居然知道博尔赫斯,他无奈地摊开双手告诉我:博尔赫斯前几年去世了。

  我记得书上作者栏只有生年而没有卒年,因此很是意外甚至不解,骑着自行车独自怏怏而回。在秀英浴场的沙滩边,将那竹刻丢进大海,权当对另一世界的博尔赫斯的一点迟到祭奠。

  多年来,我曾买过各种版本的博尔赫斯传记,但都只是翻翻,一本都没仔细读完。我自认谙熟他的习性——敏感,纤弱,耽于幻想,沉迷书本,逃避现实。除早年的游历和中年因反政府签名被革职外,他几乎没有离开书斋。他是世界作家群中罕见的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不是靠多彩的世俗生活来写作,而是靠阅读,靠对历史谜团的理解和现实的想象。

  他孤僻的个性和审美趣味,对梦境的痴迷,都颇对我心。他的职业,甚至都是我少年时的追求。没读博尔赫斯之前,有人曾问我理想的工作,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图书馆的馆长。这个理想至今没有实现,我当然清楚,即使实现也与博尔赫斯没有关系。世界上的图书馆馆长千千万万,而博尔赫斯只有一个,大师是独一无二的,大师不可复制。写这篇纪念博尔赫斯的文字,有意无意间融入了自己,并非是狐假虎威地自我抬高,只是想说,我们喜欢的作家和我们喜欢的人一样,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像自己。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