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着”的写作者(李夏至)

漫画/李嘉

　　近日，两位年轻写作者的突然离去，令人扼腕叹息。

　　起点中文网签约作者、23岁的十年雪落在更新了小说《武布天下》后猝死家中，半个月后才由朋友发布“疲劳死”的消息。

　　《永不磨灭的番号》原小说作者、35岁的编剧张磊，在和间质瘤斗争了近三年后阖然长逝。

　　长时间的疲劳写作，没有“五险一金”，催稿如催命……听上去像极了作者版的“悲惨世界”，然而，却是庞大数量级的体制外写作群体所面临的共同问题。自由写作，曾是多数人迈入行业的“黄金梦想”。可是，在追逐梦想的同时，他们同样渴望能够获得一些必需的保障，这是他们的现实需求，更关系着他们的未来。

　　每月至少写15万字

　　网络文学作者端木摇一天的作息是这样的：睡到自然醒，查看前一天网站更新后点击量的变化，回忆之前想好的大纲。然后，她把幼小的孩子交给婆婆，坐到电脑前，开始更新这一天的小说。

　　顺利的时候，她每天可以更新五六千字。有时候思路不顺，她就要用上之前的存稿。“成熟的作者都会有存稿的习惯，并不是完全当天写当天更新。”

　　根据中国作家网副主编马季的研究，和端木摇几乎保持同样工作状态的网络写手，在全国是一个高达两千万的庞大人群。到2012年，全国注册网络作家达到200万人，其中，通过网络写作获得经济收入的人数约为10万人，职业或半职业写作人群超过3万人。

　　网络文学的篇幅规模和更新速度令人惊叹，动辄过百万字的小说随处可见。如果在网站上每天更新，作者每月至少要写出15万到20万字。和篇幅相近的传统中篇小说相比，通常需要一两年时间才能完成的写作量，网络文学只用了一个月。

　　端木摇在同行中算慢的，“时速”三四千字、日均更新一万字的写手大有人在。和这个行业的神话相比，她更是明显属于知足常乐的“散仙”。2012年发布的“网络作家富豪榜”榜首唐家三少，从2004年开始，共计创作13部作品，累计2690万字，持续网络更新105个月不曾中断。

　　唐家三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最多的一年，我写了400万字，最强的时候可以坚持每分钟140个字的速度，坚持一个小时。基本上一下来，手就软了。有一次发烧40度，那天是30岁生日，晚上烧退了我还写了6千字。”

　　另一个自由写作的重要群体是编剧，他们散落在各种剧本网站、电影剧组、影视制作公司，群体规模无法统计，也存在着大致相似的写作状态。笔名“香荣永川”的电视剧编剧张明源，平时都选择用跑步健身，生活作息规律健康。接了剧本后，这种生活节奏就很难维持。他曾经写过一个月的家庭伦理剧，工作量最大时，两天写了1万8千字。据他介绍，那时他做梦都在写剧本，根本没有跑步的时间。到最后，整个人都是迷糊的，几乎陷入游离状态。

　　编剧祁媛入行近三年，零零散散地接了些电视剧的活儿。在编剧的金字塔中，她属于最普通的“写手”，跻身于五六人乃至一二十人的编剧团队。在剧本研讨会后，她会拿到自己的写作任务。随后，编剧团队被集中到宾馆里，一人一个房间，用QQ传送进度和当日剧本。每天，她能看到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送盒饭的，一个是剧本统筹。

　　写得最快的时候，祁媛连续18天每天只吃一顿饭，只睡三四个小时，在键盘上敲出8000到10000字。剧本交付完成后，她也大病一场。祁媛说，“最后，生病花的钱比拿到的稿酬还多”，但这就是行业生态的现实，“必须忍耐和接受”。

　　体制外的后顾之忧

　　“冒着生命的危险在写作”，并非夸大其词。网络文学作家和影视编剧，同属于体制外的写作群体，他们没有固定的单位，无处缴纳“五险一金”，缺乏基本的医疗、养老等社会保障。

　　电视剧《永不磨灭的番号》(下称《番号》)原小说作者、编剧之一张磊年仅35岁便英年早逝，引起编剧行业震动，舆论也开始关注自由编剧的生存现状。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3》、电影《说好不分手》的编剧汪海林，在张磊去世三天后就此发布微博称，“自由编剧缺乏医疗保障，超负荷的工作方式严重影响健康，很多没有医疗保险的编剧，其收入无法承担过高的医疗费用。”

　　汪海林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据他介绍，和张磊一样的自由编剧，大多并没有签约经纪公司，也没有购买个人商业保险。“编剧虽然是一个职业，但大多是个人的自由身份，并没有隶属于哪个单位或者组织。有些编剧会跟经纪公司签约，但合约也只涉及剧本交易问题，并不能提供医疗、养老、工伤等基本保障。”

　　这两年和张磊合作拍摄电视剧的导演孙继说，张磊生病后虽然没有北京本地的医保，不过还是有老家安徽的医保来报销费用，但报销的额度低了很多。像张磊这样还有外地医保的编剧其实并不多，汪海林介绍，大多数编剧来到北京后，就放弃了原来家乡的工作，这样也就意味着社保的失去。“即使有些人还保留了人事关系在当地，但是异地报销和手续都很麻烦。一旦生病，费用还是主要由个人承担。”

　　网络文学作家目前也面临同样的困境。端木摇本来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策划，兼职写了一段时间网络小说后，实在很难协调时间，索性辞了职，做起了专职的网络作家。十年雪落猝死的新闻一出，端木摇就和相熟的网络作家们讨论过这件事。

　　“出现这种猝死的新闻其实并不意外，网站小说必须维持高点击量才能保证收入，每天都需要更新。但这样就很容易废寝忘食，如果不注意休息，身体就会出问题。”端木摇家在苏州，离开原来的公司后，考虑到未来可能面临的医保问题，她通过丈夫的公司缴纳了社保，选择了折中的方式解决后顾之忧。

　　对“北漂”的网络作家和编剧来说，问题就要麻烦得多。小飞从南京艺术学院毕业后，写了一段时间的网络小说。即使做到和网站签约，但她最后还是放弃了已经写了27万字的作品。转行做了编剧后，她在北京的影视剧组先后写过话剧、当过“枪手”，直到最近才接了第一部独立署名的电视剧。在北京的这几年，她都名副其实地“漂着”，和网站、剧本经纪公司的签约中都没有包含社保。

　　“能不能靠写作养活自己才是首要问题，哪里还顾得上考虑医保、养老这些看上去很遥远的事情。”在小飞眼里，体制外的写作本来就失去了很多稳定的保障，朝不保夕的意味很浓。

　　亟待得到政策保障

　　“漂”在北京的体制外写作者们，是否能够通过体制内的政策找到一条解决之道？咨询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得知，目前北京市社保的缴纳方式基本上通过劳动者所在的单位或公司缴纳，前提是劳动者与所属机构存在劳动关系。

　　可是，大部分体制外写作者都是自由职业，一般都没有隶属于哪个单位或者公司。即使有部分写作者签约了网络公司或编剧经纪公司，大多数这类公司与签约者的合同也并不是劳动关系，也就没有为签约者提供挂靠社保的福利。小飞签约的经纪合约，就只约定了和公司的稿酬分账比例，并没有涉及任何社保的福利政策。

　　在北京，以个人名义缴纳社保也是有可能的，但必须是北京市户籍。根据北京市人保局的政策，这种情况下，个人可以通过北京市和区县各级的人才服务中心、职介所等，以“灵活就业”的方式缴纳。“但是，个人就要缴纳原先社保中应当由单位承担的部分，需要缴纳的金额较高。”北京市人保局宣传中心新闻科工作人员说。

　　也有一部分写作者，在进京前是有单位缴纳社保的，来到北京后，如果原先的社保还能保留，并继续在当地缴纳，按照政策也可以办理异地就医手续。根据北京市人保局相关工作人员的说法，这种渠道需要驻地居委会以出差、探亲等名义开具在北京长期居住的证明，将外地的医保转移接续过来。“可以在北京的医院看病，由外地的医保报销。但是，这种做法的风险很高，而且要由外地的医保政策决定，并不取决于北京本地。”

　　《番号》编剧张磊在被诊断出间质瘤后，就选择了用外地医保来报销费用。但是据与他合作的导演孙继说，异地医保的报销比例没有北京高，张磊家人也承担了一些医药费。

　　编剧小飞说，选择了这一行，大多意味着主动放弃了体制内的社保福利。自由职业的写作者们，如果没有和相关公司签订劳动合同，没有北京户籍，也没有外地医保，就很难在体制内的政策中为自己获取一份基本的保障。这是目前体制外写作者所面临的困境，也是政策尚难顾及的短板所在。

　　通过与多名自由写作者的沟通发现，他们也缺乏对社保问题的关注，目前还没有这种自发的意识。汪海林和其他21位一线编剧成立的喜多瑞公司，会签约一些年轻的编剧，并可以为年轻编剧缴纳各种基本社保。但汪海林发现，在跟二三十岁的年轻编剧签约时，并没有太多人咨询有关“五险一金”的社保问题，只是有年轻编剧的家长在场时，才会关注这些问题并提出要求。

　　要靠体制来破题

　　近年来，网络作家猝死的新闻时有耳闻，运作机制日益成熟的网络文学公司开始注重签约者的基本生活保障。据十年雪落所在的起点中文网回应，十年雪落与网站签约时，公司为他购买了一份人身意外保险。起点在十年雪落去世后，赶到作者的浙江老家，拿到相关证件的复印件，为作者争取人身意外保险的赔偿金。

　　据业内作者介绍，网络公司为签约者提供社会保障的做法也曾试行过一段时间，但并不固定。在起点中文网的官网公告中， “开拓保障计划”已于2007年7月正式实施。起点中文网会在和作者签订作品合同的同时，买下一份商业保险为作者提供人身保障，十年雪落的人身意外保险就属于这一计划。

　　今年下半年，起点再次启动作者“关爱保障计划”，将针对中文网主站及起点女生网签约作者实施。但是，这一保障目前只针对VIP作者、长约作者和白金作者，保险险种仅包括意外身故、伤残、烧伤及意外事故，保额包含2万元和10万元两个等级。计划称，将“在个人生活问题上提供户口、理财、子女入学、医疗保障、税务代理等完备的服务，让作者可以集中精力创作，免除后顾之忧”。

　　2011年成立的中国广播电视协会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也准备行动起来。常务副会长、电视剧《雍正王朝》、《大明王朝1566》编剧刘和平说：“编剧委员会已经注意到这一问题，未来计划能够建立一个平台，让会员能够缴纳社保。”

　　7月29日，编剧委员会官方微博发布消息称，他们将与一家公司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为长期在京的外地会员编剧提供社保挂靠服务。据刘和平介绍，这一服务措施目前只能惠及编剧委员会会员，而入会条件包括至少有一至两部卫视播出的电视剧作品。目前，电视剧编剧委员会注册会员大概有五六百人可以享受这一优惠服务。

　　和庞大的写作人群相比，签约公司和行业协会所能提供的社会保障措施难免有些供不应求。没有公司、尚未具备加入协会资格的写作者们，只能被优惠政策拒之门外。像汪海林这类已经成名的大编剧，选择的解决办法是去购买一份个人商业保险。他解释说：“等到收入稳定后，我们到了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考虑到以后可能出现的就医问题，一般会去买份商业保险。”

　　针对体制外写作者的基本社保问题，不同渠道的解决办法正在慢慢酝酿，情况似乎在好转。无论是文化主管部门还是行业协会组织，都不妨主动介入进来，通过建立制度保障的方式，来帮助这群年轻的“追梦者”。说到底，体制外的问题，最终可能依然要靠好的体制来帮助解决。

　　人物故事

　　永不磨灭的“军刀”

　　导演颢然6月26日还在QQ上和张磊聊新剧的剧本，一切如常。那时他并不知道，QQ那头的张磊已经住院快半年，没有电脑，QQ还是用手机上的。 

　　7月19日凌晨，当颢然看到名为“导演孙继”的微博账号发出“张磊病逝”的消息时，颢然还以为是假的，“怎么可能呢！” 

　　发微博的孙继，是张磊家人在他病逝当天第一个通知的影视圈朋友。这一年来，张磊正在为孙继最近在拍的电视剧做编剧。和那部广为人知的电视剧《永不磨灭的番号》一样，这部剧也是根据张磊的军事题材小说改编。    

　　“半年前听说张磊住院了，我去看望过他。那时候说，得的是间质瘤，保守治疗靠药物控制。我们还都以为慢慢就好了。”孙继回忆说。

　　张磊住院是因为有一次只是吃了个饼，就突然吐了血。颢然是在张磊病逝后，才听说张磊吐血的事情。张磊平时工作都是在家写小说和剧本，和朋友们的联系也都是电话和网络，“和他电话聊剧本，也没听出任何异样。我觉得他是那种有些傲骨的人，生病的事，他不说，我也不会问。”颢然现在回忆起昔日好友，有很多遗憾。

　　张磊2009年生病后，按照医嘱是不能喝酒的，这让嗜酒如命的他开始了“躲猫猫”。孙继说，平时吃饭，张磊都会自顾自地喝掉七八瓶啤酒。生病后，为了防止张磊在家时喝酒，家里人把酒都收走了。但还是备不住他偷偷地藏了酒喝，甚至连家里存的黄酒都没放过。

　　据新京报报道，张磊生病后期，总是没日没夜地疼，哼哼、痛哭，疼得厉害了整夜捶墙。他的妻子季女士说，张磊曾恳求母亲帮忙“弄点氰化钾，想自杀”。    

　　弥留之际，张磊神志已恍惚，喊着“爸妈快过来，鬼子要来了，快进战壕里来，我保护你们”。他问妻子今年是哪年，妻子告诉他是2013年，“他说，不对，是1937年。我给了他张报纸，他看了日期，摸了摸说是假的。我又拿了一摞子给他，他抱着报纸哭了，说，太好了，战争结束了。”

　　7月18日上午10时，张磊年仅35岁，溘然长逝。

　　在天涯论坛的国际观察版，网友习惯叫他“军刀”。大家也都记得他，“吃饭喜欢喝点儿小二，抽烟也厉害”，凌晨还在“刷屏”，也经常和网友相约要“喝大酒”。

　　孙继后来在微博上传了两张张磊的照片，他的独照和人们的印象一样，“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和导演的合照里，他已经生病，脸色有些苍白，面孔明显消瘦了许多。

　　和外界报道的不同，张磊不是因为“稿费不够治病”。这些年，张磊通过小说版税和编剧收入，在北京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收入还算不错。但孙继承认，保守治疗时的特效药很贵，张磊的医保也是外地的，报销的额度并不高。 

　　换药之后，张磊家人买了1万多元的新药。这些药还没吃完，张磊在换了病床后晕倒，再也没有醒来。他的逝去如此猝然，写过的故事还是温热的，还在纸张和荧屏间流传。也许，就像他曾写过的台词一样，“每个牺牲的战友，他们将永远活在每颗子弹里、每支钢枪中。”

　　链接

　　好莱坞编剧公会

　　在美国好莱坞，公会是严谨的法人机构。好莱坞的制片人、电影编剧、演员等都有自己的独立公会，比如编剧公会，只要编剧拿到制片人协会的三个合同，就有资格进入公会，每年按总收入的20%至30%交纳会费。公会的职责包括：帮会员注册版权、替会员索要拖欠稿费、指派律师打违约官司等，还有医保等福利措施。公会还为编剧配备了经纪营销力量，编剧也可以从公会挑选经纪人，帮自己推销剧本和谈价钱，经纪人按总收入的20%至30%提成。    

　　具体来说，公会要保障每个会员的稿酬和“提成”(影视剧再度播映或以其他方式使用后，编剧抽取的分成)。对底层编剧而言，在失业时，他还能享受到免费医疗保险和失业救助。此外，协会还提供一个收藏丰富的剧本图书馆和专门的阅读交流空间，还会时不时放映很多珍贵的电影资料。    

　　美国除了由基金会支持的一些艺术探索类电影外，商业电影编剧的主力都在公会，公会无形中是专业资质的保证。各大制片厂会直接到公会去拿剧本，而奥斯卡、金球奖等最佳编剧的评定部分也由编剧公会负责。   

　　美国编剧公会能够为各领域的编剧或作者提供作品公证和法律依据，避免日后引起法律纠纷。无论是剧本、小说、新闻乃至歌词，每一份注册的作品都将在协会中留档5年，期满前3个月内提交续档申请可续期5年。如果作者未能及时提交申请以及续期费用，其作品将立刻被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