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和那些陌生的自己(王凯)

　　这么多年来，自己真正愿意去写的东西，大概也只有小说和情书了。写情书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军衔和工资都很低，但头发和梦想都比现在多很多。那时我坚信未来如同沙漠一带的天空一样晴朗，那时我还坚信情书是可以打动姑娘的，就跟姑娘坚决不信自己会被情书打动一样——实际上，她们顶多会被打得晃动几秒钟后继续山一样地纹丝不动。现在，我承认，那些情书里写的都是些真诚而无用的废话，是连我都早已想不起的只言片语。

　　我的小说应该比我的情书读者多一点，但很多时候我怀疑它们同样没什么用处。不同在于，直到今天，在我自己早已不写情书的时候，却依然时不时地琢磨着写篇小说。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懂小说，我写出来的东西总是那么少又那么笨拙，但我始终热爱这美好的文体。我说不清自己写小说的目的或动机，我只记得从上军校开始，甚至更早，我就喜欢上了写小说。那时我十七八岁，一脸粉刺，不爱洗脚，军装衣襟经常被洒上米汤，一上课就觉得饿，却时常充满了毫无道理的创作冲动。问题是，那时我的皮肤和思想都还太嫩，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经历可以写成小说，而我的想象力又和跑5公里的成绩一样差劲，所以军校里我什么也没写出来——虽然我在学校发的天蓝色笔记本上写下过不少没有结尾的开头，以及更多没有正文的题目。

　　现在看来，写作对于我来说更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需要，这也使写作对我有了那么一点神秘的意味。毕竟，那么多纷繁的时光都不容我左右分毫，那些与我息息相关的面孔和命运都按照我无法理解的法则运行，令我嗟叹自己的卑微渺小和无能为力。只有在小说当中，我才能够找到创造或者改变生活的某种可能的慰藉。

　　我一直觉得自己想象力匮乏，逃不开固有的生活，写不出精彩的故事。我从小在军营长大，长大后成了军人，因此，我从未写过军营以外的生活。我所写的军营生活都远离城市，因为我内心更亲近储存我青春记忆的河西走廊和巴丹吉林沙漠。从本质上讲，我始终都在写自己，或者说，我写的是一部分自己，是诸多自己中的一个。我并不特别在意小说表达的主题究竟为何，一方面由于我经常只是因为想写了才写，而不是因为必须要写什么才写——事实上，我自己都稀里糊涂。另一方面，这也是因为我发现自己试图让别人通过小说去了解的大学，跟别人最终从小说中了解到的东西往往南辕北辙。

　　从前，我以为情书是写给特定的某个姑娘，而小说是写给不特定读者的，后来我发现，不论是情书还是小说，首先都是写自己和写给自己的东西。我在试图打动别人的同时其实是想把自己打动。这一点与爱情何其相似。我是自己能够感知和了解这个世界的惟一途径，也是我的开始与结束。就像火锅的锅底，所有经过它的食物都将被它改造，从而都有了它的味道。所以，即便有一天我能够去写军营生活之外的世界和人生，哪怕去写碧海蓝天、寂静宇宙或人类尚未出现的史前世界，却一定仍然逃不开自己。

　　我很羡慕那些想象力充沛的作家，笔走龙蛇、天马行空，似乎曾经历过所有鲜为人知的秘密并写成好小说给读者去看。而我只能也只会写一点与我的经历紧密相关的故事。有时，我也想尝试写一点别的题材，但总觉得与自己隔得很远，没有任何感性认识。好在我在连队待过很久，连队生活像是一块有着无数切面的钻石，不论我从哪个角度进入，都可以抵达未曾目睹的璀璨；同时，这块钻石又可以帮助我钻探更深的岩层，去了解更为复杂丰富的世界。

　　我想，小说一定是命运赐给我的一粒火种，让我用来照亮和温暖自己。但凡想起自己还热爱小说并还在写小说时，我就会感到一种因追求而生的幸福，像拥有爱情一样美好。在日常生活仿佛北京地铁早高峰那样拥挤、陌生、疲惫不堪时，关于小说的梦想和追求总能带我前往永远宁静的空山莽原。虽然我懒惰又缺乏自信，常常一年到头也写不出一篇像样的小说，但我还是愿意继续努力地写下去。再说，我依然渴望继续认识自己和与自己有关的生活，同时也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让我长久迷恋的事物不多，而小说正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