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佩一双眼睛(陈忠实)

　　虽然年龄相差一大截子，结识杨小兵却很久了，准确时日尽管糊涂无记，却清楚无误地记得第一次谋面握手，便知道他是一位专职摄影记者，那是胸前挂着的作为职业标志的甚为高档的照相机告知我的。许多年里，未断来往，却称不上密集。近日他送来一集照片，翻阅赏读之际，竟令我浮想多多，不仅见识到某些陌生的生活图景，更多的是勾起曾经经历过的生活记忆，发生某些非自觉的陷入与沉浸。我竟而独自感慨，尽管那张浓眉大眼的四方脸上的谦谦笑意依然自在，印象里的摄影记者杨小兵，业已成为别具一格的摄影艺术家了。原来印象里的杨小兵供职新闻媒体，自然是一年四季都在东奔西颠抢拍新闻镜头，而他送我的这一集照片，新闻气象虽不能说全无，确也淡薄，而让我感受到的是浓郁的民间民生情态，我的陷入与沉浸便非自觉地发生了。

　　这一集泛溢着浓郁的民间生活情态生活世相的照片，关照的多是城市底层的诸多生活层面各色人群的生活情态，用时令词汇说当属原生态的情状，便有一种逼真的撞击读者的强力，也是摄影艺术独有的魅力。翻阅这些照片，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场景所构成的原生态的画面，竟然让我的感受不断发生变化，喜了忧了，甜了酸了，远了近了，说五味杂陈也不算夸张。有一幅公交车抛锚男女老少乘客推车的画面，各个人物各不相同的身姿动作，在这一瞬间凝聚为一个共同的也是最简单的心愿，让车重新跑起来。看到这幅生动的画面，我不由哑然失笑。另有一幅抓拍的是一个在环城公园滑雪摔倒爬地的小男孩的镜头，虽然不无“狼狈”，却让人感知到只有童年才会发生的这种甚为金贵的尽情尽兴的“表演”，同样让我忍俊不禁。还有一幅大学生抬着老师入洞房的照片，让我忆起电影《红高粱》里抬轿子的情景，却似乎更见得抬着老师的学生的溢于满脸的欢欣里的真诚。在我被这些鲜活、生动而又轻松的画面感染着的时候，又看到一个小男孩在街头夜市弹琴卖唱的照片，尽现童稚却不见羞涩的小圆脸，却让我同样是忍俊不禁地咋舌了；与其相对应的另一幅照片，是一个年龄不差上下的小姑娘坐在路边读报的镜头，身旁坐着以捡破烂为生的年轻的父亲，年轻父亲瞅着女儿读报时的欣然笑意，却让我在感受一种亲情的温馨的同时，心头泛起一缕酸酸的感觉；还有与上述父女相类似的一幅照片，两个女孩和爷爷蹲在路边卖嫩玉米棒子，爷孙三人都洋溢着笑，我却更添酸酸的感觉了。我是在这些画面里看到了现实生活未经任何修饰的最为真实真切的情景，且不说艰难，小兵的照片显现的恰恰是艰难里的笑的温馨，更见其不尽的意蕴了。

　　看到一幅足球迷纵情欢呼的照片，我相信只有铁心铁杆的球迷才会在自己喜欢的球队进球的瞬间爆发出如此颠狂的表情，即使走红的影视明星也难得表演到如此逼真；另一幅夜总会里集体舞蹈着的男女青年如林般高扬的手臂，让我感受到挟裹着的激情的青春旋风，似乎要破顶冲天了。在我替房顶操着闲心的时候，再翻到一幅画面，突然有一种情感跌落的顿挫到回不过神来的感受。这是两位中年农村妇女，并排推着自行车行走，一位的自行车后座和车头上架满大蒜辫子，另一位的自行车后座两边搭绑着两只大竹筐，装着冒顶的干辣椒。她俩大约是同村乡党，结伴到城里来出售自家责任田里的农副产品。两个人的面部表情虽然稍微差异，主调却都是木然。足球场上和舞厅里颠狂到忘我的笑颜和这两位农妇木然的神情，就让我发生回不过神来的跌落顿挫的感觉。我无须作任何评说，只说我的感觉，那些人是那样生活着，即如球迷和舞者；这些人是这样生活着，即如进城卖大蒜和辣椒的农妇……茶艺师表演茶道的类似软功武术的动作，竟让我这个每日都缺不得绿茶的人，吓得不想或不敢喝茶了；看着贾平凹拿着一个烤红苕往卖红苕的农妇手持的秤盘里放下过秤的瞬间，也喜好这一口的我顿时溢出口水来；城门洞墙根下两位驻足闲聊的老人，其脸上和整个身姿都泛溢着闲适平和的心态，当属这个年龄区段的人最佳的状态了；迁了村再迁庙的杂乱现场，一瞅便发生嘘叹，又一个村子从地球上消失了……消失了的村子，留在小兵的照片里，还有上述的社会底层各个层面各色人物的瞬间情态，也在小兵的照片里铸成永久。这些昨天发生过的令我五味杂陈的生活图景，似乎有着既切近又远逝的矛盾感受，也便自然想到，再过若干年，人们再阅读这些照片的时候，想必会有历史演变的沧桑感吧！

　　看着一幅幅定格在照片里的社会底层各个角落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生活情态，在发生五味杂陈的直观感受的同时，很自然地想到摄影的杨小兵的眼睛，何以会投注到这些司空见惯却也不会被谁多看一眼的人身上？我便想到杨小兵的意识和思想里，有颇为自信颇为强烈的一种倾向，致使他把关注和聚焦的对象盯住了如上所见的那些人。在我理解，这种行为既是自觉的，也有本能的因素，独立的思想和独有的意识所选择的关注对象，无疑是自觉的；而自觉的坚守积久不改，便成为一种类近本能的自由状态了。我因此而发生对这位年青的摄影家朋友的感佩和敬重。

　　这部摄影集里的不少照片所抓拍的生活世相，诸如夜市里光着膀子享受生活的小伙子，在大街上卖唱的盲人乐队，在小巷里爆米花的手艺人，等等，我也都遇见过，再在杨小兵的摄影集里看到这些场景，顿然意识到我的麻木，同时也意识到小兵的敏感。小兵聚焦的神经的敏感，当属他的独立的思想和独有的意识致成的，愿他这根敏感的神经永远敏感，捕捉更多的鲜活而生动的生活图像，为正在经历着的生活留下印记，那是有别于文字也是文字难以取代的历史印迹。

　　和摄影艺术相隔太大，不敢贸然评说小兵摄影的艺术层面的话，待专家去品评，我作为阅读者，仅说到这集子里的原生态生活画面的直观感受，供小兵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