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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与罗曼·罗兰(许志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5日10:39 来源:西安晚报 许志强
  摘自《无边界阅读》,许志强/著,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  摘自《无边界阅读》,许志强/著,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

  读茨威格的自传《昨日的世界》。作者写到与欧洲名流的交往,这方面的记述占据相当篇幅。作者好像什么人都见过,贵妇名媛,俊杰贤士,都纳入记忆的珍藏。有些轶事也只有他才能讲述。例如,弗洛伊德晚年流亡伦敦,茨威格带了萨尔瓦多·达利去看他。在他和弗洛伊德谈话时,达利在一旁画速写。茨威格说,达利那张画“已经把弗洛伊德身上的死神画出来了”。

  作者精通法语、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多国语言(罗曼·罗兰说他“通晓一切西方语言”),往来于巴黎、柏林、伦敦等地,俨然是一介活跃的民间文化大使。他第一个向德语文学界译介维尔哈伦的诗歌;在罗曼·罗兰声闻不广时,已是这位作家的异国知音,以“善良的老德国人”的形象出现在巴黎小圈子里。实际上,茨威格当时只有三十出头,是个奥地利犹太人,对《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作者很敬佩,意欲与之结识。这位“老德国人”是热心倡导欧洲文化联盟的使者,时常在巴黎出现,把巴黎视为第二故乡,把它看成一朵娇艳的鲜花,不时要凑近观赏一番。

  他有一个关于旅游的观念,说明他为何与各国文化精英保持密切交往:“……你要发现一个民族或者一座城市最关键和最隐秘之处,却永远不能通过书本;同时,即使你整天四处游逛,也永远不能获得;而是始终只能通过这个民族或这座城市最优秀的人物。你要了解民族和乡土之间的真正关联,唯有从你和活着的人的思想友谊中获得;一切外部的观察始终是一幅不真实的粗略图像。”

  读《昨日的世界》,正好在旧书摊上买到一册罗大冈先生译的《罗曼·罗兰日记选页》,其中有几则日记写到茨威格,两相对照,读来不无趣味。

  1913年3月4日的日记里,罗曼·罗兰写到茨威格——“他头发漆黑,留平头,小小的髭须,相当明显的犹太人典型”,还说“他思想很旷达,很开朗”,“对我十分殷勤”。

  罗曼·罗兰说,每次和茨威格见面,“总是出乎意料地发现他本人和他写的文章如此不同”——这位“古老的德国”的代表,年纪轻轻,犹太人的味道很重,有时不无“傲慢”。他“虽然赞赏法国,谈话一开头却把德国比法国优越的一切理由先陈述一遍”,因此有明显的“德国人的习气”。

  罗曼·罗兰喜欢茨威格吗?

  单从这些日记似乎看不出来。总的说来他的态度不算太热络。他写诗人里尔克,倒还说后者“很可爱”,“相当和蔼可亲,孩子气,有诗意”;写到茨威格,无疑是重视的,却说他“天真”,“天真得自高自大”,云云。

  有一次聚会,里尔克、茨威格及茨威格好友巴扎尔介特都在场,罗曼·罗兰写道:“我对巴扎尔介特什么也没说。他非常谦虚,而且他在桌边的座位和我离得相当远(他坐在维尔哈伦身边,和里尔克面对面)。但是,在一切在座的人之中,我觉得对巴扎尔介特,我最富于同情心。”

  这段话耐人寻味,有着敏锐而慈爱的体贴之情。巴扎尔介特地位最低,性格又很真挚,在旁观者看来,他的存在似乎有些落寞。这段话似乎也可以在托尔斯泰日记里出现。托尔斯泰对文人的看法颇有意思,喜欢谦虚得像小姑娘一样的契诃夫,对年轻气盛的流浪汉高尔基,态度则稍有些复杂。

  在茨威格心目中,罗曼·罗兰占据着崇高的地位。《昨日的世界》写到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说:“我在他房间里感觉到一种人性的、道义上的优势;一种不带骄傲情绪的、内心的自由,这种自由对于一个坚强的人来说是不言而喻的。我一眼就看出,他在关键性时刻将代表欧洲的良知。”

  茨威格沐浴在“良知”的光芒之中:“……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是我有生以来在一个人身上看到的最清澈、最和善的眼睛;在谈话过程中,那双眼睛把内心最深的感情色彩和热情表现了出来,同时又暗暗隐藏着悲哀。当他沉思的时候,目光仿佛变得更加深邃,当他激动的时候,便闪耀着光辉……”

  从照片上看,这双眼睛孤独、深邃、忧患,有时也略似里尔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沉默而专注,像是一眨不眨,透露梦幻背后的洞察。这双眼睛确实是深具洞察力,对欧洲文化和思想潮流的动向多有观察。不读他的日记,真不知道他的画论也写得那么精辟、机智而令人发噱(例如对雷诺阿的评论)。他埋头工作,对什么都发表意见,超越于肉欲的狂热和群氓的争斗之上,是社会思想趣味的深刻仲裁者。

  两本书都提到1913年,一个不安的年份。“一战”烽火在即,许多人还茫然无知,沉醉于世纪之交的物质繁荣和科技昌明之中。罗曼·罗兰在那间堆满书籍的斗室(一个守望欧洲的窗口),郑重告诫茨威格,要警惕那些“煽起仇恨的人”,这些人“要比善于和解的人更激烈、更富于侵略性,他们背后还隐藏着物质利益”,而且更缺少顾忌。

  1914年大战爆发时,罗曼·罗兰以一篇《超脱于混战之上》的政论文章引起争议,甚至遭到法国同胞的抵制和军事当局的仇视,证明他所言不虚,也说明狭隘的爱国主义情绪一旦狂热起来,会成为“一种最恶劣、最愚蠢的感情放纵”。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回顾说:“我始终以为是坚定的个性主义者,却和思想上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朋友们一夜之间都成了狂热的爱国者,而且从爱国主义者变成贪得无厌的兼并主义者。”在这孤立的境地里,他从罗曼·罗兰身上获得鼓舞和安慰;他们按时通信,各自“超脱于混战之上”,不参与破坏和杀戮。这种通信后来持续二十五年之久,直到“二战”中失去联系为止。茨威格后来在自传里总结说:“除了我和弗洛伊德与维尔哈伦的友谊以外,和罗曼·罗兰的友谊使我一生收益最多,在某些时候甚至决定了我的道路。”

  茨威格和罗曼·罗兰都服膺尼采式的或易卜生式的英雄主义。他们的立场也有区别,茨威格是彻头彻尾的自由派,而罗曼·罗兰的思想是左倾的。对欧洲物质主义潮流的抗拒是罗曼·罗兰思想的焦点,他深感1789年的大革命是不彻底的,认为欧洲需要革命救赎——艺术、社会和道德都需要重建,在道义和智慧两个方面建设统一的欧洲文化。

  茨威格对欧洲统一体的认识是感性的,是以悠闲、宽容、精美的维也纳文化为蓝本,体现人文主义、自由主义和享乐主义的风范——“所谓文化不就是用艺术和爱情把赤裸裸的物质生活蒙上最美好、最温情和最微妙的色调吗?”自传中这句话既概括了他的生活也概括了他的艺术。这是一个聪慧的乐天派人士。他和罗曼·罗兰保持着一种精神上休戚相关的友谊,而他们两个人的思想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取得一致,却是值得推敲的。

  无论是谈论政治还是谈论艺术,茨威格的观点也许都称不上有预见性,但他的见解发自内心,袒露自由派的通脱和明智,对明显的事实保持清楚的意识,这是很可贵的。而他的为人,一如其文风,在生活方面和在艺术方面都不是太精明。那么,洞若观火、处事渊默如罗曼·罗兰,怕还是喜欢这个“善良的老德国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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