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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容词赞美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26日09: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周晓枫

    周晓枫,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先后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十月》杂志社和《人民文学》杂志社做文学编辑,2013年调入北京市作家协会,为驻 会专业作家。出版过散文集《上帝的隐语》《鸟群》《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收藏——时光的魔法书》《雕花马鞍》《聋天使》《周晓枫 散文选集》以及笔记体《醉花打人爱谁谁》等。曾获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奖项。

  2013年的整个3月,我都在恍惚之中,因为从此自己将开始职业写作。告别从事了20多年的编辑岗位,我擦去办公桌上的指纹,收拾得像犯罪分子 离开现场。由于本性上的健忘、混沌和偏执,这份职业易于让我紧张和内疚,直至压力难以承受。那些受我责难、令我愧对的作家们,我不曾有益于你们的人生,好 在今后,我不再是个祸害。

  我天生懒散,以前总拿编辑工作当借口,陆陆续续,写得很少。因为我把时间都浪费了,所以我就没有时间了。勤奋对我来说或许并不适合。我曾说,对 于天赋不足的写作者来说,平常最好不要时时构思,就像一个神经衰弱者,若非睡眠时间就不要躺到床上一样。可现在,只剩阅读和写作了——活到中年,除此之 外,我没有过其他的坚持。并非自证纯粹,而是说,我的寡情寡趣,惟有通过单一的途径才能有所调整。我的读与写,包含着某种自救的成分。

  比之写作,我更愿意成为阅读者。我觉得,阅读者的体重有一部分由书籍的脂肪组成——那些美妙的字词,那些高蛋白的小昆虫,或许早在童年就帮助他 们理解了什么是飞翔。像置身花丛的蜜蜂,尾刺不经意地划过蜜槽从而沾染芬芳,这就是阅读者得到的奖赏。我读书缺乏体系,盲区甚多,尤其中国文化传统这块。 对我个人来说,何谓传统?究竟什么才是我文化意义的经书?我的兴趣和能力集中在翻译文学领域,那就是我的源头——吃国产奶酪长大的孩子,消化道始终被异域 食物填充而获得了适应性的营养。这是否意味着,在一种先天性的背叛里,我终将无法忠诚?阅读使我从庞大的写作者阵容里找到与自己相似的血缘,有的名字未必 在文学史上具有重量,但我知道若是自己整形,看着勒口上的作者照片……那或许就是我想要的一张脸。

  嗜好密集而浓烈的风格,我爱那种个人口音很重的文字;阅读影响着我的创作,同样是繁复、绵密、任性到一意孤行。每当读到心仪之作,我情不自禁学 习那个作家的语感。当手法拙劣的剽窃者遭受鄙夷,小心而隐蔽的模仿者已完成秘密的致敬。我明白自己由此偏离公众趣味,丧失读者,甚至责任编辑看我的出版校 样时都产生过类似高原反应的头晕和窒息,但我并不为此羞耻。寂寞就寂寞吧,我喜欢人烟稀少处的清静;如果有幸,我可以更靠近某些只存活于边缘地带的真理。

  其实我的态度并非傲慢。我承认从未摆脱困境,总是一再陷入怀疑和自我厌弃,写作培养了我对自己的蔑视。偶尔的夸奖也难以使我振作,反而是批评,能使我获得奇怪的安全感,如敲背之妙。

  我最受诟病的特征是华丽,是汹涌的词,是缭绕的句式,以及路线复杂却腹腔空旷的意义迷宫。“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这是审 美和境界上的局限。我难以克制地迷恋浮巧小智,强迫症似的寻求对偶效果——从成语的四字工整,到哪怕是残剩比喻里所暗示的神谕。我知道留白必要,知道手起 刀落的快意,知道刃若锋利,必去除由装饰带来的障碍……道理我全明白,可情不自禁:比之寒光,我更易醉心于刀鞘上的雕花。

  工笔、巴洛克、浓墨重彩。它们都是在缓慢中积累足够的形容词。是形容词,带给我写作中的安全感。比如,当我们使用“月亮”,它是公共的名词,并 无个性;当前缀形容词,无论“魅惑的月亮”还是“清凉的月亮”,都包含了写作者的态度,使事物渐具私属的性质。反复标记的形容词让我心花怒放,有如贪婪的 老财主守着他的密码锁: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其实,形容词既是我的密码,也是我破解世界的长柄钥匙:金属上的独特缺刻在锁孔里旋转,随后从秘境里透出光 线……

  许多大师和前辈的成功在于:简洁而有效地使用动词,尽量减少对形容词和副词的依赖;许多学生腔的作品,都习惯堆砌过量的形容和泛滥的抒情……尽管有许多的经验与教训,我依然不悔对形容词的热爱,依然向死而生。我深知,与创作规律存在出入,我将由此遭遇自由或付出代价。

  喜欢繁复修辞,但我讨厌甜美主题,讨厌花丛中的嘤嗡。我像只彩虹色的热带苍蝇,带着过分的艳丽,带着蛛网般的细腿上携带的一点点不详的观念,手脚轻捷,无声抵达,无声远离……我愿做个低调而有效的作恶者。

  认真地写下去。我羡慕而从不嫉妒那些优秀的女作家,不是美德驱使──嫉妒是拥有同样的才能却没有得到同样的机会,相对于我的小才能和称不上努力 的劳动,命运对我,已是厚待。多少写作者幻想自己创作出伟大得有如天堂建筑的作品,可面对的,却是被推倒一片的残局生活。相比之下,我已心怀感恩。

  我当然知道,执拗有时适得其反,积重难返的风格容易散发暧昧而倾向于败坏的气息。我觉得满意的文字不多,尤其翻看数年前的旧作,感觉朱颜改,把 自己气得青面獠牙。但这意味着创作上的进步吗?一个多年未遇的朋友读罢我的新作,给予简短有力的评价。他鼻孔里喷着冷气,说:“还是那样,写得顺的像山东 快书,写得不顺的像绕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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