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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汪曾祺(李迪)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6日10:11 来源:北京青年报 李迪

  记得小学时,在报上看过一则谜语:“航空信(打一地名)”。猜傻了也猜不出,急翻谜底,哇噻,“高邮”是也。以后,长了学问,读秦少游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知道这位北宋婉约派诗人乃高邮一大才子。然而,真正让我记住高邮的,还是汪曾祺。

  我在高邮排名第三,在秦少游和高邮鸭蛋之后

  今春,“烟花三月下扬州”,采访此地第一件事,就是驱车半小时前往高邮寻访汪老故居。作家周桐淦专程从南京赶来与我同行。1991年春,我跟桐淦曾陪伴汪老十五日夜走滇境。此行难忘,汪老常挂嘴边,我们更是。

  在这里,我又“见”到了汪老。

  手里夹着烟,在烟雾缭绕中,睁大如虎的眼,沉思中透着笑。只是,没有声音。

  这张《纽约时报》记者拍摄的照片,是汪老最喜欢的。如今放得大大的,挂在故居迎面的墙上,笑对来客。

  高邮小城,因秦始皇当年在此择高地建邮亭而得名。汪老1920年3月5日出生于此。十九岁前他都生活在这鱼米之乡,其笔下的文游台、大淖、荸荠庵凝聚无尽故乡情,巧云、小英子、明海和尚蕴含深切邻里爱。那年滇行路上,我对汪老说,高邮有名,除了秦少游,就是您!汪老笑成大菊花,说我只能排老三,前头还有高邮鸭蛋呢。打一个双黄,再打一个还双黄!你们看,我脑袋像不像鸭蛋?都是小时候吃鸭蛋吃的,朝朝暮暮吃!一干同行者笑歪。

  那年滇行采风,由冯牧带队,除汪老、桐淦外,还有李瑛、高洪波、凌力等。泛舟星云湖,乘车入云端。一路上,汪老妙语连珠,让我等无拘无束,很快跟他混熟,被他的幽默擒住,成了铁杆汪丝。饮料太甜,他说:“我担心喝下去以后会不会变成果脯?”泼水节被浇成落汤鸡,他说:“我被祝福得淋漓尽致!”登山崴了脚被迫拄杖跛行,他说:“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到戒烟,他更是大嘴咧成瓢:“宁减十年寿,不忘红塔山!”

  汪老在《我的家》中写道:“我们那个家原来是不算小的,我的家大门开在科甲巷,而在西边的竺家巷有一个后门。我的家即在这两条巷子之间。”

  如今,逝者如斯,旧貌难寻,开在科甲巷的大门早已不在。沿古老的人民路七拐八弯,找到了竺家巷9号。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平房,嵌在外墙的小牌儿上写着:“汪曾祺故居”。斑驳的木门两侧贴着汪老喜欢的名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这小牌儿,这名句,让这普通的平房不再普通。

  汪曾祺回乡进老屋时,都对继母跪拜

  汪老的弟弟汪曾庆,妹妹汪丽纹和妹夫金家渝,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屋里。屋子很小,分里外两间,外为客厅,里为卧室,合起来也就四十多平方米。高不过五尺,几乎碰头。客厅迎面立着长条柜,上面摆着两个青花瓷瓶。汪老放大的照片,就在挂在瓷瓶之上。条柜下一方小茶几,朴素的布沙发。再没其他家具。有,也没地方摆。金家渝告诉我们,汪老生于地主家庭,故居原有房屋上百,还有花园,都坐落在这条街上。解放初被没收,光是家具字画就装走十大车。而被没收的祖传老屋,先作过县粮库,后被布厂占用。幸好汪老还有弟妹,几经讨要,要回眼前这低矮的平房。外分内连,兄妹各居两间。这里原先是汪家堆杂物的,或许汪老幼年时还在这里躲过猫猫、抓过蛐蛐。

  汪老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死于“文革”,一个就是汪曾庆。曾庆独身一人住在妹妹的隔壁,斗室墙壁上,挂着母亲也就是汪老的继母任氏娘的照片。汪老在《我的母亲》里这描写:“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到昆明读大学,一九八六年回乡,这时娘才改口叫我曾祺。”曾庆对我说,哥哥解放后三次回乡,进老屋时都对任氏娘跪拜。

  汪老现有的故居虽然矮小,守屋的三位老人却坦然自得、谈笑风生。他们因地制宜,把小天地修整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出得卧室,还有一个六七平方米的小院,绿植依依,情趣盎然。靠墙有一窄梯,引我们目光向上,这才看到平房顶上竟然接了一间精巧的阁楼。汪曾庆说,闲来可上一坐,听听风声,喝点儿小酒。“金罂蜜贮封缸酒,玉树双开迟桂花”,这是汪老当年为他写的一幅对子,当然也是自己爱酒的写照。

  身处逆境,他还是个快乐的老头

  汪老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以其空灵、含蓄、淡远的美文跨越几个时代,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小说、散文、戏剧无不匠心独具笔下有神。《受戒》、《大淖记事》等名篇自不必说,经他改编的京剧《沙家浜》可谓家喻户晓。阿庆嫂的著名唱段:“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竟是用一组数字组成。始信汪老为学,除国文外,数学也不含糊。更有一手好字画,酒后挥毫满纸生香。汪老懂医道,喜美食,且又说又练亲自下厨,之后还要写进文章里,“我做的烧小萝卜确实好吃,因为是用干贝烧的”,客人“吃得非常开心,最后连汤汁都端起来喝了。”这个客人,也含我一个。那年冬天。我和爱人去汪老位于北京蒲黄榆的“蜗居”看望,开得门时,却见他足套一双老北京“大毛窝”,怪异却暖和。我们才坐定,他突然自顾回了里屋。当再次现身,默然然,足下换了一双是样儿的皮鞋。

  汪老为文,没有轰轰烈烈,没有电闪雷鸣,凡人小事,掌故旧闻,民俗乡情,花鸟鱼虫。从小的视角楔入,把自己独特的对人对事的领悟与审美,以不事雕琢的妙笔,娓娓叙来。不紧不慢,如茧中抽丝,似柳梢挂雾。引人入胜,使人沉醉,给你恬淡闲适,让你净化升华。尤其是藏于质朴如泥的文字中的幽默,更令人忍俊不禁,透出恩师沈从文的真传,透出他的达观快乐。即使身处逆境,被打为右派,他仍是一个快乐的老头儿,心境释然,下笔风趣。例如,在《随遇而安》中,汪老这样写道:

  1958年夏天,一天,我照常去上班,一上楼梯,过道里贴满了围攻我的大字报。要拔掉编辑部的“白旗”,措辞很激烈,已经出现“右派”字样。我顿时傻了。运动,都是这样:突然袭击。其实背后已经策划了一些日子,开了几次会,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本人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这可以说是暗算。但愿这种暗算以后少来,这实在是很伤人的。如果当时量一量血压,一定会猛然增高。我是有实际数据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一天看到一批侮辱性的大字报,到医务所量了量血压,低压110,高压170。平常我的血压是相当平稳正常的,90-130。

  在高邮故居小得不能再小的客厅,挂着几幅汪老的画。我才看到第一幅,便叫了起来。那居然是一幅马铃薯的花叶图!汪老在散文《随遇而安》中,写到当年自己被无端打成右派,从北京下放到边远高寒的山区,在一个研究站里画马铃薯《图谱》:

  我在马铃薯研究站画《图谱》,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没有领导,不用开会,就我一个人,自己管自己。这时正是马铃薯开花,我每天趟着露水,到试验田里摘几丛花,插在玻璃杯里,对着花描画。……下午,画马铃薯的叶子。天渐渐凉了,马铃薯陆续成熟,就开始画薯块。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了,薯块就再无用处,我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

  呵呵,这就汪老!

  汪老为何老泪纵横

  想起汪老的风趣,与他同行彩云之南的快乐再浮眼前。那天,东道主安排作家们畅游星云湖。我因眼疾未愈,遵医嘱戴墨镜以护。岂料高原烈日实在爱我,船至湖心,原本白嫩的脸已烤成花瓜,如是当年汪老画的马铃薯,应该已经能吃了。特别是制高点鼻梁儿,更是五彩缤纷。当我摘镜擦汗时,一船人笑成傻瓜。原来,镜后两片雪白与镜外一脸红黑形成绝世奇观。汪老边笑边说,李迪啊,我为你写照八个字:“有镜藏眼,无地容鼻”。

  众人再掀笑浪。过后,我对汪老说,我向您求这八个字,行吗?汪老欣然。是夜,陈纸挥毫,不但以独特汪体潇洒写下这八个大字,还陪嫁一段美文:

  李迪眼有宿疾,滇西日照甚烈,乃戴墨镜。而其鼻准暴露在外,晒得艳若桃花。或有赞美其鼻者,李迪掩鼻俯首曰,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席间,偶作谐语。李迪甚喜,以为是其滇西之行之形象概括,嘱为书之。

  一九九一年四月下旬汪曾祺记

  落款加印,右上压一闲章:“人书俱老”。

  现在,这幅墨宝,装裱入框,悬于我家客厅兼书房壁上。每日仰观,感慨万千。不仅思念往事,更从写照中悟出人贵有自知之明的道理。我想,这也许是快乐的汪老当初题词时没有想到的吧!

  那年离开云南回京的前夜,晚宴上汪老举着酒杯走到我跟桐淦面前说,我们啊,我们这些人是多么善良!为了这个善良,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

  说完,他老泪纵横。

  1997年5月16日,汪老仙逝于京。在法国作曲家圣桑的大提琴独奏曲《天鹅》高贵典雅的旋律中,他安睡花丛。我向他献上一朵红玫瑰,在泪眼模糊中,我想,汪老人在花中,魂魄或早已如圣洁的天鹅,优雅从容地飞回故乡,那里有水草丰茂的大淖,那里有稼禾尽观的文游台,那里有写不完的热土炊烟,那里更有祖上留下的百年老屋……

  想念汪老,汪曾祺!

  (李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人。曾在云南生活十年,当过知青当过兵。代表作:《野蜂出没的山谷》、《傍晚敲门的女人》、《丹东看守所的故事》等中长篇小说、报告文学。多部作品拍摄成电影、电视剧,荣获多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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