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年底,我收到商务印书馆刚出版的 《西行画记———蒋彝传》,是蒋彝先生的外孙刘宗武赠予我的,并问我肯写篇书评否,我说当然。2004年,我编的《哈佛遗墨———杨联陞诗文简》 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反响不错,我又趁势编出了李治华先生的《里昂译事》,并协助宗武兄一起编出蒋彝先生的《五洲留痕》。三本书都是小32开本,统一设计,摆在一起,首先给人一种观赏的美感。我与蒋彝先生同姓不一家,也没见过他,但我家与他家却有三代人的交情,蒋彝先生与我的外祖父杨联陞是好友,蒋彝先生的女儿蒋健兰是我父母的同事和好友,因为编《五洲留痕》,宗武与我也成了朋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通家之好。我们在编书时,查阅了一些资料,得知美国萨福克大学的郑达教授正在撰写蒋彝传记,我曾阅读了部分章节,并收录一文。可以说,四五年前我就对这位未曾谋面的作者和他的这部传记有了些许了解。这次通读全书,首先要肯定的是作者很认真很严肃地写出了一位前辈艺术家、诗人、游记作家的人生历程,如果不是他的传记出版,我们对蒋彝先生的认识大概还会停留在相对浅显的认识上。蒋彝先生用英文写作的系列“画记”,我们编《五洲留痕》时曾选用了其中的部分画作和诗篇,2010年又有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四种中译本(台湾引进版)出版。我这次是把传记与手头现有的传主的三本画记两相对照着阅读,的确不失为一种乐趣。
这本传记以“西行画记”为名,非常准确,也很概括,虽然去国前的经历在书中也有描述,但那基本上属于铺垫。蒋彝先生的系列游记,融诗、文、书、画于一炉,描写对象涉及英、美、法、日、澳等国家,第十三本(最后一本)是计划撰写的《中国画记》,惜未完成,即于1977年在北京病逝,终年74岁。哑行者这名字,是蒋彝先生去国之前就有的,上世纪30年代,年纪轻轻的他,先后做过三四个县的官员,终因看不下去官场的腐败而退出政坛,并以此名告诫自己以后要少说话。到了英国,这名字似乎与他的境况更贴切了,所以,即便后来他的语言已不成问题,也仍继续沿用了这个名字,以至有英国读者认为这是出版商虚构的一个人名。以蒋彝先生的系列游记为线索,书中主要描写了他最初几本画记出版的不易,人情世故,在英国、美国无处不在。
真情,是这本传记写作的主要特色。我读到的这份真情,包括蒋彝这个人的性情、亲情、恋情和友情。
性情,彰显着人格,孤身在外几十年的蒋彝,受到西方的生活环境和文化影响的同时,也仍保持了他原来的本色,这就是不卑不亢又不无积极地对待周围的一切,大概这也是他获得成功的主要原因。
亲情,尤其是对儿子的感情,能看出蒋彝的教子观,这就是不希望儿子寄生于父亲,逼着他迅速掌握独立生存的能力。表面看去似乎“狠”了一些,其实恰恰是亲情的体现。
恋情部分很有意思,书中没有提到蒋彝先生去国后是否办过离婚手续,而从他晚年回国探亲的段落看,他还是承认原来的婚姻的。但孤身在外的那几十年,他不可能不碰到让他动心的异性,不可能没有在爱的基础上重组家庭的想法。书中重点描写了他在英、美两国先后与两位异性产生恋情的故事。两位女性在事业上都对他给予了很重要的帮助,也几乎都令他身陷情网,与后者更到了接近谈婚论嫁的程度,但最终都未走到那一步。读来让我在为他惋惜的同时,也颇佩服他的定力和人品、人格魅力。
友情部分,我印象最深的是作者所写的蒋彝先生与庄士敦、白山、杨联陞之间的友情。与庄士敦是亦师亦友,庄士敦(《紫禁城的黄昏》的作者、末代皇帝的英文教师)当时是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远东语言文化系主任,他面试蒋彝之后对他的肯定,使蒋彝在那里得到了一份教职。沃尔特·缪尔·白山是波士顿雅典娜图书馆馆长、著名历史学家,他对蒋彝在当地局面的打开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与哈佛大学杨联陞教授的友情,书中近20次提及,我也愿在这里特别多说几句。蒋、杨二人1951年结识于牛津,杨联陞在波士顿的家,一度曾成为蒋彝在这个城市的落脚点和他的往来书信的中转站。相差11岁的两人,有诸多相同的爱好和兴趣,他俩兄弟般地交往了若干年,诗歌唱和,书画往还。杨联陞第一次重病住院,是蒋彝把他送进医院,并帮助他照料当时还年幼的儿子。杨联陞在为《中国书画谱》一书所作序中,专门提及蒋彝的专著《中国书法》,他还为蒋彝的诗集写过序。未料,两人后来因对某事观点不一,竟终止了他们的友情。此中缘由,杨联陞在写给台湾《传记文学》的文章中提到一些,但还不够清楚,此书则比较准确地写出了真正的原因:蒋欲为香港某教授的升迁,求杨写一封推荐信,杨认为那位教授是搞文学的,自己是搞历史的,跨了行当,不适合写这封推荐信,并建议另请合适者来写。蒋是热心肠,帮朋友的忙;杨是坚持原则,朋友的忙也不能随便帮。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来看,都有各自的道理,传记也没有评论谁是谁非。然而,就为此事,两人深厚的友情走到了终点,终是憾事。杨联陞去世后,他的夫人缪鉁女士与其长子一起整理二人的唱和诗作时,她颇惋惜地说:“当年他们是多么好的朋友啊!”传记不为逝者讳,在写出他们的友情之后,也写到他们后来发生的龃龉,这种客观态度,我是很赞赏的。
读后小有遗憾的两点,作为一部正传,一是对传主的形象描写似乎不够。蒋彝自己的画记中,多次提及自己是扁平脸,杏眼。看过蒋彝的照片就会发现,他的自我概括很准确,没看过他的照片的人,也能从这种描述中想象出其人的大致模样。可惜,传记中这样的描述被作者相对忽略了。另一点是:他人写蒋彝的文章中,不乏生动的细节,我的观点是不妨一借,说明出处就是了。比如:於梨华的文章中提到,她电话约请素未谋面的蒋彝到她任教的大学去讲一次中国书法,蒋彝不仅一口答应,而且三小时的车程也不用她开车去接,自己坐“灰狗”(大巴)来回。来时提着一个包,包的边上挂着个小瓶子,装的是他自己事先研好的墨汁。这样的细节,其实也是可以印证这个人的性情的。在借用现有资料这一点上,作者似乎过于谨慎了。
总的来说,这本传记的可读性很强,能看出来,作者在写作时也是充满了对传主的一腔真情。书中选用的大量图片也很珍贵,例如蒋、杨二人的照片,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此书能在蒋彝先生110岁诞辰前出版,对先生在天之灵是个告慰,也有助于今人更多地了解这位多才多艺的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