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锻炼思维写书名[外一篇](孙晓玲)

——记我的父亲孙犁之二十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1日09:58 来源:天津日报 孙晓玲

  一块巴掌大小的纸片,上面有五个人名,我珍藏着它……

  1997年春节后,父亲到我哥哥家住了将近一年时间。他那时走路已费劲儿,是两个壮小伙用旧藤椅把他抬下楼的。那天,哥哥带着几个人来接父亲,我和父亲的学生陈季衡夫妇都在学湖里,看到瘦弱的父亲离开居住了十年的楼房,我们都十分难过,泪水盈盈。在我哥哥家,父亲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全家人都尽心尽力。我大约每周去看望父亲一次。他单独住在靠里边的一间屋子里,很安静,很整洁。有一天,我照例带了营养品去看望,在屋外,七十多岁的小惠姥姥,也就是父亲的儿女亲家,一位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迎了出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是玲呀!”

  我经过一间大屋走进里屋,见到躺在单人床上的父亲。父亲和我说起近况,我也说了一些“家里挺好的,别惦记着”之类,让他安心宽慰的话。他精神还不错,气色也挺好,两颊泛出些许红润,穿着一身薄绒格睡衣,还有些笑容。他挺愿意我去看望他,听说有一天护工劝他吃水果,他就是不肯吃,后来护工告诉他,一会儿老姑会来,他居然一下子吃下了大半个橘子。后来亲戚把这事告诉了我,我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

  这间不大的独单,米黄色窗帘半开,阳光照得暖暖的。他的床对面是一个木书柜,里面摆放着父亲的作品,还有一些别的书籍。我一眼看到里边有三卷本的《丰子恺文集》,对这套精美的黑色封面的新书,我有特殊的记忆。因为百花文艺出版社给他送来这套书时,还有一套林呐、徐柏容、郑法清主编的“百花散文书系”。那时父亲还住在学湖里,我去看他,父亲说这两套新书让我先挑一套,两套书我都非常喜欢,犹豫了半天,就挑了那套“百花散文书系”,父亲便将《丰子恺文集》给了我哥哥。我好像还跟哥哥借了其中一本看过,因为有感触,写了一篇《子恺漫画及其他》的杂谈,发表在《天津邮电报》副刊上。记得当时告诉父亲我的选择结果时,父亲开心地笑了。我喜欢看鲁迅、朱自清等人的散文名著,他一定很高兴吧!

  时光如箭,日月如梭。距离父亲让我挑书这件生活小事,已然过去十几个春秋,经过生活的锤炼与写作的锻炼,我的文章也有了小小的长进。比如散文已陆续被收入《冬天的情话》、《大爱无边》、《60年散文精选》、《人物绘像·百期精华》、《文学照亮人生——中国现当代优秀文学作品选》等作品集,被《天津日报》、《城市快报》、《文艺报》、《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济南晚报》等报刊发表及转载。父亲一生爱书、读书、写书、评书、讲书、购书、藏书、荐书、赠书,与书结缘,与书为伴,与书为友。感谢父亲让我看了那么多的好书,让我的精神世界饱满充实,让我心地纯真为人善良,让我做人有方向有楷模。写作带给我活力,带给我希望,带给我“字未成行泪成行”的痛苦之后的快乐。

  那天,我看到父亲床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沓挂历纸片,大小不一,上面有父亲练字的痕迹,心里便涌上一种默默的感动:从中我看到了“毅力”二字,这种精神从年轻时就陪伴着他。他想起谁的名字来,就用圆珠笔写下来,可是写了不少。

  父亲的记忆力一直是令我钦佩的,在他80岁的时候,有一回我告诉他,“施存蛰”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里面还提到“孙犁”这个名字。父亲听后,马上给我指出是“施蛰存”,不是“施存蛰”。原来粗枝大叶的我,把名字记错了。父亲写文章,书桌上从不见放参考书,全是打腹稿,然后一气呵成,对有疑问的字他再查字典,这点我最佩服。而他的短稿,改来改去,差不多全能背诵。

  那天,看望父亲临走时,当着父亲的面,我取了那堆纸片最上面的纸片留做纪念,并十分好奇地想知道,父亲在卧床期间都写了些什么。回家一看,这块巴掌大小的旧挂历纸上面,竟有着这么丰富的内容:有著名新月派代表诗人徐志摩的名字,有上海作家靳以的名字,还有天津诗人和作家张雪杉、周骥良的名字及法国雕塑家罗丹的名字。

  这五个人名里,我是认识张雪杉与周骥良二位伯伯的。张伯伯与父亲相交多年,关系很好。他爱人姓马,曾和我在马场道同一个工厂上班,在车间搞技术工作,是个热情、外向,爱说爱笑的女同志。2003年,天津日报报业集团举办的“孙犁与天津”座谈会上,我还见到了张伯伯,我们握手致意。上世纪80年代末,我所供职的《天津邮电报》创刊时,我还冒昧地向他约过一首诗,他的诗写得很好,突出了邮电特点,让我很感动。

  周骥良伯伯是天津民间文艺家协会名誉主席、著名作家,写过《我们在地下作战》、《吉鸿昌》、《女间谍覆灭记》等作品,他是著名爱国政治家、实业家、收藏家周叔弢的侄子。小时候,我在家里见过他。那个时候,艾文会、李克明等一些伯伯也去,我有些分不清姓名。父亲与周伯伯很熟,因工作关系,他曾多次目睹父亲晚年拼力写作与俭朴生活的情景。在“孙犁与天津”研讨会上,周伯伯虽已高龄,依然出席。

  后来我看了父亲友人写的文章才知道,放在父亲床头柜上的纸片,大大小小约有二十来张,上面都是用圆珠笔写的作家、诗人的名字,也有国家领导人、历史文化名人的名字,共有百位之多。同我保存的这块小小的旧挂历纸片一样,虽然歪歪扭扭笔画颤抖,但这都是父亲与疾病抗争、努力锻炼思维的生动写照,是他坚强意志、刚强性格,永不放下手中笔的一个侧面,更是他与自己眷恋的祖国、民族文化、文学事业,以及与文学友人充满深厚感情、血脉相连密不可分的具体体现。

  勤劳的双手

  父亲一生与勤劳为伴,这是他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好品德。

  在父亲的平台上,放置着大大小小劳动时最重要的工具。他是河北农民的儿子,自小看着父母干农活儿,尤其是母亲下地干活儿简直不要命。父亲一生都热爱劳动,热爱那些普普通通的劳动工具,就像他一生都热爱写作,离不开手中的笔一样。

  父亲是个细心又惜物的人,每一件工具他都保存得很好。大如长把铁锨,中如锯木头的锯子,小如劈柴的斧子、钉钉子的小榔头,还有整套的铁火炉用的煤夹子、火筷子、煤铲子。这些东西虽已斑斑锈蚀,但仍能回忆起父亲住在多伦道大院时,冬日坐在炉前,添加“大渣”、杨树枝条烤馒头片儿的情景。为此,他还写过《火炉》、《青春遗响》等。

  父亲喜欢山野绿树自然风景,久居室内就喜欢养花种草。他种花的工具有浇水用的白铁喷壶,松土用的铁耙子,扫虫用的旧毛笔。我曾给父亲买过一套小型的专门用于种花儿的工具,他没舍得用,一直用纸包着。他用的带把的铁耙子是自制的,毛笔是写秃用废的,养鱼换水用的是皮管子,舀水则用旧搪瓷茶缸子。怕金鱼蹦出来“自寻短见”,他就用一个旧蒸锅篦子,盖住灰瓦大鱼盆的半边。他养的鱼皆不名贵,可是能活好几年。养的鱼吃干小米,偶尔吃红虫,是保姆杨姨来时顺便买的。有一回,我花了两块钱给他买了六条金鱼,红、黑、橘黄色都有,他都喜欢,从不挑剔。在他睡觉的床边,有一个小床头柜,抽屉里有针线、纽扣、旧布块,在他80岁时,我还亲眼见过他坐在床边台灯下,自己钉一件浅灰色旧衬衣衣袖上的衣扣,我想帮忙,他不让,我再三要求帮他,他才让我帮忙。自己能做的事情,父亲从来都是自己做,他最不愿无故麻烦别人。

  父亲有自己干活儿时才戴的白线手套、蓝棉布手套,能护耳朵的蓝棉帽子,蓝布套袖和口罩。记得在大院阳台上,他全副武装地戴好帽子、围巾、手套,用废砖头修整煤池子,为烧煤越冬做好准备,这也是他松弛脑筋的一种休息方法。

  父亲在大院靠台阶的窗台下,开了一小块地,这块地紧挨着藤萝架,他种上瓜篓,锄土、搭架、浇水、施肥。秋天时,便收获了金灿灿的吊瓜,摆在屋里平添了几分田园景色,令人赏心悦目。父亲告诉我,这种吊瓜名为瓜篓,能入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有记载。

  爱好花草的父亲,在屋里的书柜上一年四季地养着君子兰、罗汉松,这是朋友送的花卉,底下放上一个蓝花瓷碟防渗水。在屋子外面,则种着麦冬、橡胶树、石榴、香椿和无花果,他爱坐个小板凳与花挨在一起,摆弄着它们,看着它们泛绿生叶开花结果。花长得好,他的心情也会好,看着花盆里的花,看着院子里的树,他常会回忆起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关于花》、《关于果》,都写在《远道集》里。

  春天,屋里窗台上一棵白菜花或一碟蒜苗,生机盎然;夏天,室外阳台上的石榴树红花入目,韭菜莲粉花养眼;深秋,红色、橘色的“死不了”花开不断;冬季,书案上的水仙花,靠北窗的旱荷花绽得灿烂。

  父亲还爱养鸟,那时他养的小鸟不外是玉鸟、黄雀,竹编的笼子挂在大门的左上侧。每天为小鸟清理卫生,在小鸟食罐里加水加小米,清扫纸上的鸟粪,换上干净的纸张。他养的小鸟都能活很长时间,一是他细致周到,二是他持之以恒。小鸟跟他有了感情,瞅见他就欢蹦乱跳,啁啾婉转,他就默默地蹲着看着它灵活的姿态,黑黑的小眼睛,能看老半天。晚上他不忘把笼子拿到屋里,防止被黄鼠狼吃掉。有一年,人家送他两只珍珠鸟,红嘴白羽毛,玲珑可爱,他也养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不喜欢养画眉、八哥之类的大鸟,嫌吵。

  在靠南窗的写字台上,硬木的长方形托盘里,盛着四方形砚台、铜笔架、带棱圆瓷笔筒,毛笔、铅笔、钢笔和墨水一应俱全。除了文房用具、桌式台历,写字台上一般是不乱放东西的,十分整洁。可是如果他为书包皮做封套,那就会出现几件工具:一把剪子、一瓶糨糊、一把裁纸刀,还有旧牛皮纸。

  父亲为旧书做套的手艺称得上专利,一般人再巧也很难做得那么合适、那么精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虽然用的纸是出版社包书寄来的有折有印的废牛皮纸,可经过父亲一鼓捣,服服帖帖平平整整有棱有角有模有样地成了书的外套。他略一沉吟,再在上面用毛笔写上有感而发的三言两语肺腑之言,便是“书衣文录”。这些破旧的书便有了新的生命,有了新的价值,有了新的意义。多破的书到了父亲手里也会改变面貌。他爱书如命,爱书如痴,爱书始终如一。年轻时节衣缩食、寻求知识,年老后耕堂相伴,不离不弃;在书的两侧附上旧报纸或牛皮纸,再用旧麻绳归类捆绑,用软毛棕扫笤轻拂灰尘放置在书柜里整整齐齐犹如队队士兵,他便是那爱兵如子的将军,坐拥书城。劳动之后便是休息,休息之后往往便是写作——又是一种劳动,一种更艰辛、更高级的脑力劳动,这种劳动需要天分、才能、智慧、阅历、勤奋,与写作者的人品、人性亦密不可分。勤奋地醉心于文学创作,只要身体允许,就在观察,就在构思,至今,父亲伏案写作的背影,依然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样的聚精会神,那样的一丝不苟,那样的严肃认真,那样的从容大气。伴随着著作等身,父亲用勤劳的双手书写了一个怀揣梦想、实现梦想、富于传奇的经历,创造了以笔代枪,为革命、为文学奋斗一生的业绩。

  他还用勤劳的双手,给青年文学爱好者、青年作家、读者们写信、写明信片,甘当人梯,做了大量的“导航”工作,信件及明信片成百上千,甚至几千。有的一人就收有上百封,父亲付出心血之多难以估量。他还用毛笔为青年作家题写书名,为地方刊物、报纸题字,满腔热情地支持基层文艺工作,他写出大量饱含古今精华、有警世作用的书法作品,馈赠年轻一代,惠风时雨激励滋润新苗成长,圆了一个又一个文学之梦,谱写了耕堂之歌,尺泽之曲。

  本版题图:尚世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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