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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杰出贡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3日10: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希凡

 

 

  我们所以要纪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决不是因为他的《红楼梦》是一部写了自己贵族之家的精裁细剪的传记,也不是因为《红楼梦》现在已经成了特殊癖好者关于清雍正王朝夺嫡斗争的“索隐大全”,而是因为《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杰作。它深广地概括和表现了中华文化的深厚底蕴,即使是从小说的艺术成就来看,鲁迅早在70年前就给予《红楼梦》以崇高的评价:“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还在其次的事”。(《中国小说历史的变迁》)

  虽然已时过70余年,鲁迅的评价,仍然具有“经典”的意义。“文革”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古典文学的研究,特别突出它们的批判现实主义的成就,这是受苏联文学的影响。20世纪60年代有所变化,实际上中国古典文艺遗产极富民族个性特征,有多彩多姿的艺术成就,既富有浪漫精神,又颇有象征意趣,现在有的外国文艺研究者,甚至从《红楼梦》的艺术创作中解读出如现代派的行为艺术,我以为,在一位天才的文学家的创作中,这也是可能有的现象,不足为奇。

  不过,我仍然认为,“如实描写,并无讳饰”“都是真的人物”,即现实主义地深广地反映了封建社会及其上层建筑,如毛泽东同志所说的“不读《红楼梦》,就不懂得什么是封建社会”,我们曾誉之为“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仍然是曹雪芹《红楼梦》对中国文学史的杰出贡献。《红楼梦》的中心情节虽然写的是宝钗黛的婚恋悲剧以及大观园众少女的不幸命运,但她们又是生活在已渐衰败的荣宁贵族或贾史王薛四大贵族的末世繁华的统治下,因而,封建社会的阶级矛盾、政治斗争、经济困窘,贵族生活的奢华糜费、道德沦丧,自然是得到了充分的描写。更可贵的是,它虽以高雅华贻、桂殿兰宫为生活主调,却也充溢着特定历史氛围中的社会风习、乡情野趣、市井风光。清人诸联就说过:“作者无所不知,上自诗词文赋,琴棋唱曲,下至医卜星相,叶戏陆博诸杂技,言来悉中肯綮,想八斗之才,又为曹家独得。”(《红楼评梦》)清末民初的洪秋藩则称赞《红楼梦》是“独一无二之书”,“家常琐细,儿女私情,靡不极人事之常备记之”。(《红楼梦抉微》)这也就是说,《红楼梦》写出了封建末世的世态人情的真境界,人的命运遭际的真境界,人在复杂矛盾生活中的思想、意绪、感情的真境界,而只有这样的“如实描写,并无讳饰”,才能写出“真的人物”。用文艺学术语来说,这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

  典型问题,既不是某红学家所谓的苏联拉普的理论,也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发明,而是早在亚里士多德就已加以论述的艺术形象创作的规律性的概括,只是到了近现代的美学家和文艺理论家的论著中,如德国的黑格尔、俄国的别林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直至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高尔基、鲁迅、毛泽东,都有过愈来愈深刻、愈来愈系统的论述。用别林斯基最通俗的解释,即“在一个有才能的人写来,每一个人物都是典型,每一个典型对于读者都是似曾相识的不相识者”。(《别林斯基论文集》第120页)在中国文学史上能写出这样典型的有才能的作家,只有曹雪芹;能写出每个人都是典型的作品,也只有一部《红楼梦》。我读过的外国作品不多,但以个性化的典型形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果戈里《死魂灵》的乞乞科夫、冈察洛夫《奥勃罗摩夫》里的奥勃罗摩夫,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里的葛朗台老人,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卡列尼娜……那都只是小说主人公“个体”给我留下的印象。而曹雪芹《红楼梦》的典型形象的创造,却不是集中在一两个主人公身上,而是着力塑造同一生活环境中众多的个性鲜明的真的人物的艺术形象,这曾被誉为“如过江之鲫”(据说鲫鱼过江是结成一团滚游过去的)!

  《红楼梦》的魅力无垠,首先是在人物创造上个性化的描绘与刻画。在《红楼梦》里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四百人,可以说,他们的出场,只要有活动,有对话,就会有个性化的表现,都是“真的人物”。可谓纷繁多姿,决无重复。如第七回焦大醉骂,不过一个镜头,几句醉话,就活画出一个忠心奴仆的灵魂,并以小即大,隐示了宁府贵族多少乱伦的败象。曹雪芹笔下也写了三姑六婆、市井人物,如水月庵的静虚,只是同王熙凤的一席对话,就活脱脱地揭示了她的损人利己的丑恶的精神面貌。在贾芸眼里,倪二本是个市井无赖,而却是和他的偶然相遇,出手相助,才使他有了晋见凤姐的机遇(第二十四回),曹雪芹只写了他们的两次短暂的会面,就把这个重义的江湖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而村妪刘姥姥,虽只写了她的两次出场,则完全可以称得上曹雪芹淋漓尽致地创造了富有特殊社会意义的典型性格。

  自然,这都是小说写到的次要人物,或者只有一次露面,但从作者简洁的笔墨中,也能窥见鲁迅所赞誉的作家塑造人物个性的高超艺术手腕。不过,成功的文学典型,自非一两个生活镜头的投影、几个细节的个性描写所能完成的。特别是像《红楼梦》这样的作品,它是以雍容华贵的贵族上层的家族生活和社会生活为主要描写对象。其中多数人物又是生活在末世繁华的膏梁锦绣的贵族府第,但在曹雪芹的笔下,却各有各的身世经历,各有各的命运遭际,各有各的个性风采,各有各的审美意义。金陵十二钗,虽然都是生活在大观园的同一环境,年龄和生活方式也大体相同,可个性、气质、言谈、风采,以至音容笑貌,却决无雷同的描写,也包括各房的大丫头们,如鸳鸯、平儿、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小红、司棋、紫鹃、莺儿,她们虽然都是生活在大观园。她们深印在读者心目中的,既是熟悉的陌生人,又是独特的这一个,特别是处于情节中心的婚恋悲剧的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借用“脂评”的一句评语都应当是“亘古一人,并无二致”的“真的人物——”“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

  《石头记》手抄本脂砚斋评语中,对艺术形象有很精彩的分析和评论,譬如对贾宝玉艺术形象的创造,就有一节这样的评语:

  据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书中见面知有其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石头记》已卯本第十九回夹批)

  一芹一脂,关系何等密切,连脂砚斋都“实未目曾亲睹”“其宝玉之为人”,哪来的“贾宝玉即曹雪芹”的“自传写生”?当然“脂评”作者也没有看过别林斯基和马克思主义的典型论(因为那时它们尚未产生),但他的这番议论,不也隐约地道出了“熟悉的陌生人”与独特的“这一个”的个性化艺术典型的创作规律吗?

  然而,对曹雪芹笔下《红楼梦》的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个形象性格、个性风采完全不同的文学典型,脂砚斋却又有把她们合而为一的评语: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这是《石头记》庚辰本第四十二回的“回前批语”。此回书的前半回是写薛宝钗听了林黛玉行酒令随意说了两句《西厢记》和《牡丹亭》的戏文,就捏着了这个短儿,对林黛玉循循善诱地讲了一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道理,小说也的确写到了林黛玉“心下暗服”,并消除了对薛宝钗“藏奸”的误会。但这怎么就成了“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了呢?俞平伯先生据这几句“脂评”是这样进一步发挥了所谓“钗黛合一”论的。

  这最后一条四十二回前的总评,戚本是没有的,却特别重要。这对于读《红楼梦》的是个新观点。钗黛在200年来成为情场著名的冤家,众口一词牢不可破。却不料作者要把两美合而为一,脂砚先生引后文作证,想必黛玉逝后,宝钗伤感得了不得。 他说:“便知余言之不谬”,可见确系作者之意。咱们当然没缘分看见这后半部,即在这前半部也未尝没有痕迹,前五回写一女子,“其鲜妍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又警幻说:“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这就是评书人两美合一之说的根据,也就是三美合一。(《红楼梦研究》第213页)

  我真的弄不懂,林黛玉即使完全信服薛宝钗的说教,即使薛宝钗的鲜妍妩媚、林黛玉的袅娜风流,同为曹雪芹或贾宝玉理想中的美人,这怎么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典型性格、个性形象“钗黛合一”的理论根据?钗黛是《红楼梦》中两个活生生的“真的人物”,她们的身世经历、命运遭际大不相同,在读者心目中,也决没有“二美合一”的感受,更不用说,《红楼梦》写了贾宝玉在梦幻中与可卿有过一番性爱,就算曹雪芹有意借贾宝玉的幻觉写出可卿这种“兼美”的意象,这种幻笔,怎么就把薛宝钗、林黛玉、秦可卿变成“三美合一”?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岂非在现实生活中也和贾宝玉有了瓜葛?这些假语村言居然还能在现代红学研究中继续发酵!要知道,林黛玉、薛宝钗、秦可卿都是曹雪芹笔下的“真的人物”,宝黛还是小说情节中婚恋悲剧的两位女主人公,她们是现实生活中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她们的悲剧性格内含着不同的社会意义和思想意义,她们虽不是对立的两极,却也决不是可以混同的“合一体”。在小说情节里确实曾写到贾宝玉艳羡薛宝钗的“雪白一段酥臂”,不也很遗憾它没有生在林妹妹身上吗!尽管过去左黛右钗之说(包括我的最早的文章)过分在思想观念上从消极面贬低了宝钗的形象和性格,而轻视了她也是曹雪芹成功塑造的另一种悲剧典型,人们称之为《红楼梦》中的(薛林双绝),则可以理解,而因此非把钗黛合成一个人,那她们还算是什么“真的人物”!

  即使仅就《红楼梦》宝黛钗的婚恋剧来看,钗黛也无法合一,作者倾心力描绘的是宝黛的爱情悲剧,而二宝的婚姻,终究也还是贾宝玉出走的冰冷结局。对这场婚恋悲剧的两位女主角,作者确实都有同情。贾宝玉在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册辞里,也看到了所谓的宝黛合写: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但这分明写的是两种不同的美质,不同的悲剧,何况在《红楼梦》十二支曲里,作者却是接连写了悲悼宝黛儿女真情的两首哀歌: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我想,即使从这“情”的内涵而言,宝黛也不是“兼美”!何况薛宝钗的那番道理,也并没有真正改变林黛玉的“性情”。第六十三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那前四美为西施、虞姬、明妃、绿珠,林黛玉悲的是她们的“红颜薄命”,却独独歌赞了红拂慧眼识李靖于穷途,不惜私奔,乃不受“羁縻”的“女丈夫”的行为,“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具眼识穷途,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这种充满豪气的言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信仰者敢想敢说的吗!薛宝钗是读了这《五美吟》的……

  的确,如俞平伯先生所说,曹雪芹并没有把薛宝钗写得“稀糟”,薛宝钗和林黛玉一样,都是《红楼梦》中不朽的文学典型,形象非常丰满,是一个性格复杂的“真的人物”,毫不逊色于林黛玉,但薛林双绝并非“钗黛合一”。钗黛二人性格廻异,所谓“双峰对峙,两水分流”,各具特色的人生底蕴和精神内涵,不只她们的音容笑貌,情态各异,就是她们的美丽与智慧,也有着不同的风格和神韵,是曹雪芹的如实描写,不是实为一人的幻笔。她们活在作品的情节里,也是读者心目中的客观存在。

  如上所说,所谓“脂评”确有不少精彩的艺术见解,但有些看法实在不高明,特别是对“宝卿”那些并不符合作品实际的赞誉,而把两个形象、性格大不相同的宝黛的“真的人物”,视为“幻笔”,并合二为一,就是他对《红楼梦》的误读误解。

  我们纪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是由于他创作了一部伟大的文学杰作《红楼梦》,而《红楼梦》的成就又在于它深刻地反映了封建末世的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活的真貌,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地塑造了如“过江之鲫”的个性各异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真的人物”。

  曹雪芹《红楼梦》是以深厚的文化蕴涵,高超的艺术手腕贡献于中国文学史的巅峰之作,可与鲁迅同在,至今尚无“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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