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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微知著 博览群书(于翠玲)

——从《启功书信选》谈文化常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28日09:40 来源:中国艺术报 于翠玲
启功先生在书房启功先生在书房

  启功先生所重视的对于本科、硕士及博士“俱有充实之需要”的古代文化常识,在今天能否依赖于网络检索来获取呢?本文将手工检索与网络检索加以对比,就是为了说明:网络搜索虽然更为方便、快捷,也能够找到一些相关的信息,节省了到图书馆借阅书籍的时间,但恰恰就是在这里——出现了知识结构的断层和知识传承的脱节。

  作为一名老学生,拜读《启功书信选》 ,感到格外亲切,仿佛又看到启功先生家中高朋满座、鸿儒往来的情景,又在旁边倾听着先生与他人说书法、论艺术、品诗词,切磋学问,谈笑风生。其中有3通书信与先生当年讲授的古代文化常识课内容有一定关联,更是牵动了我的思绪。

  1996年8月启功先生写给时任国家教委主任的朱开轩的信,是针对当时学科目录调整,专门陈述“中文系原有之‘古典文献’课名,实有保留之用处”的理由,其中提到“启功曾讲‘文化常识’课一年之久,实际仅此一年,远远不够” ;强调“文化常识不但对于整理古籍有用,即在其他社会科学方面,亦有一定之用处;不但博士、硕士乃至本科学生亦俱有充实之需要” ;而掌握文化常识, “实于青年对于祖国文化不致脱节失传,且有拓宽、加深之作用。将来在其工作中不但少生差误,而更可有所提高” 。由此联想到启功先生在1982年到1983年间曾经为我们82级硕士开设的古代文化常识课,我曾有幸聆听这门课程,至今记忆犹新。先生所讲授的古代文化常识,涉及目录、版本、诗词格律、文体、典故、官制、宗教等方面,内容丰富。时隔三十年,回味启功先生对青年人传承祖国文化的殷殷期待,思考古代文化常识对学术研究的重要意义,令人感怀弥深,肃然起敬。

  其实,启功先生所讲述的课程内容来自陈垣等老先生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传授,还有自身多年来勤勉严谨的治学经验。 《启功书信选》中有两通1962年3月“致王靖宪”的信,主要谈论有关典故检索问题;而先生1982年讲授的文化常识课就包括了典故知识,恰好可以和这两通信的内容互为佐证。

  根据书信所述,南宋人陈郁《藏一话腴》中有一段文字涉及几个典故,大概是王靖宪询问典故出处,启功先生先后写了两通信,予以答复。

  其中一通写道:

  前查诸典故,“熊虎之状”一条, 《渊鉴类函》中有之,但只注“ 《左传》越椒” ,仍不知何年,所愧经书不熟,必须乞灵于《春秋三传引得》 (哈佛燕京出版者) ,则“鲁僖司马”亦可从而解决矣。 《引得》吾校虽有,但不在本系中,借阅须迟时日,了解在何处,可能为历史系借去,如向北京图书馆查阅,则准有无疑。

  这里启功先生提供了检索途径,但限于当时手边只有类书《渊鉴类函》 ,还不能解决问题。时隔五日后,启功先生翻检了有关工具书后,再次写信作答:

  续于《图书集成》中查得有关之典故出处,再用《左传》印证,知陈郁实是误引。

  一、杨食我生而有豺狼之声,见《左传昭公廿八年》 ;而楚司马子良生子越椒,则有熊虎之状,而有豺狼之声,见《左传宣公四年》 ,陈郁乃误记为一人。

  二、尧眉事见《竹书纪年》 。三、龙章凤姿乃唐李揆事。四、鲁僖司马秀眉事,则始终不知出处,陈郁既频频误引误记,安知此非亦误记者乎?姑阙疑,查着后,再行奉报。

  虽然先生所提到的典故,我们没查过,但所翻检的类书、引得等,先生在给我们上课时曾详细讲述并布置作业。于是,我根据现在比较方便得到的书籍,重新查检上述典故,作为温习功课,也借以窥探文化常识的具体内容。

  首先,从《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中找到陈郁《藏一话腴》 ,其中有“杨食我熊虎之状”一句。翻检《渊鉴类函》在“兽部·熊三” ,找到了“状似越椒”句,其注释为:“传楚司马子越椒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 。再查《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的“禽虫典”中“豺狼部” ,其中“豺狼部纪事”也有记载“左传宣公四年初楚司马子良生子越椒。子文曰必杀之,是子也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 ;但没有“杨食我生而有豺狼之声”的出处。再查《春秋经传引得》 ,确实如启功先生所说, 《左传》中有两条关于“豺狼之声”的记载,是指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

  其次,从《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中“人事典”找到“眉部” ,在“眉部纪事”中果然有“竹书纪年:帝尧……眉八彩”的记载。

  再次,陈郁《藏一话腴》中有“文皇凤姿,李相国亦凤姿”句,启功先生指出“乃唐李揆事” ,即李相国是指李揆。查《旧唐书·李揆传》找到了“龙章凤姿之士不见用”句。

  最后,关于“鲁僖司马秀眉事” ,查检《春秋经传引得》以及《左传》 ,确实找不到出处。上述检索过程说明:要找到古人所用典故的出处,可以利用类书、经书引得、史书索引等工具书。掌握这些工具书及其检索方法就属于文化常识。

  在当今的网络时代,大部分古籍已经数字化, 《古今图书集成》 《二十五史》 《四库全书》等大型类书、丛书都开发了便于检索的数据库;甚至遇到问题上网查百度百科等搜索引擎,也成了今人的一种思维习惯。为了进行对比,不妨再用百度对上述几个典故进行搜索。网络可以说是一个堆满了信息碎片的无底洞,当输入一个关键词,点击“百度一下” ,立刻出现了任意链接的相关网页。使用者无法预知能否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也不知道自己检索的知识会出现在哪些网页,甚至会被完全无关的某个网页所牵制,不知不觉中偏离了最初的检索目的。当然,如果目的明确,心无旁骛,也会在网页中找到一些相关信息,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链接结果。例如,王充《论衡·骨相篇》有“尧眉八彩”的句子;韩愈《原性》一文已经将“杨食我之生也”与“越椒之生也”相提并论了。然而,从学术研究角度来说,这些自动链接的资料只能作为参考,必须进一步核对权威的古籍版本,进行详细的注释;而不能将百度所显示的网页地址作为原始出处,以免发生以讹传讹的问题;而要得出启功先生的考据结论,就不是这种链接结果可以解决的了。

  让我们回到开头,进一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启功先生所重视的对于本科、硕士及博士“俱有充实之需要”的古代文化常识,在今天能否依赖于网络检索来获取呢?本文将手工检索与网络检索加以对比,就是为了说明:网络搜索虽然更为方便、快捷,也能够找到一些相关的信息,节省了到图书馆借阅书籍的时间,但恰恰就是在这里——出现了知识结构的断层和知识传承的脱节:你无需去翻检《春秋经传引得》 ,更不会借此去查阅《左传》 ,也就无从获得老一辈学者“所愧经书不熟” ,必须借助经传引得的治学经验;你不用翻检《古今图书集成》等大型类书,也就无法了解中国传统类书所特有的编纂方式和分类体系,更无从比较其与西方百科全书不同的知识体系;你没有经历一次次思考从何入手以及一页页翻检的艰辛过程,也就不会对最终找到的答案(如典故出处)有深刻记忆,实际上也失去了博览群书、触类旁通、相互印证、厚积薄发的知识基础。简单说,通过网络检索,我们看不到实实在在的书籍版本、一本本或一页页相互关联的内容体系,因而失去了有关传统文化典籍的整体性知识。实际上,本人上述手工检索过程和对比分析也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的——这就是当年启功先生所讲授的文化常识以及所布置的作业练习。有了这个基础,才能对迅猛发展的检索技术及其对传统文化所产生的冲击,保持一种警醒和反思的学术态度。

  总之,从手工检索到电子检索,从博览群书到浏览网页,这种变化过程对人们的思维模式和知识结构产生了深刻影响。阅读印刷书籍培养出一种层级的、线性的、序列的思维模式;而浏览网络培养出来的是非线性、非层级、非序列的思维模式。如今无论博士、硕士还是本科生都可以充分利用各种古籍数据库来搜索信息,这为论文写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然而,为了延续老一辈学者勤勉严谨、考据求实的治学态度,使“祖国文化不致脱节失传”并拓展到更为深广的学术领域,依然需要首先掌握古代文化的常识,具有博览群书的功底,也就是要努力回到传统阅读。换一个角度说,目前的古籍数据库也是根据古代典籍的特点而开发的,如利用古今图书集成网站,依然需要了解原书的分类体系,正如启功先生在信中所强调的:“先具广阔之文化常识,基础既具,则专门学科之深度,不难有所进益。 ”只有具备了古代文化常识,才能更好地把握各种(印刷的、网络的)检索工具,进入到见微知著、博览群书的学术境界。还要指出的是,信息检索技术的发展并没有促进人们养成严谨治学的风气,反而助长了依赖网络而随手粘贴、不求甚解的习惯。启功先生当年所批评的由于不懂文化常识而出现差误甚至成笑柄者,在今天依然不一而足。来新夏先生在“敬读启功先生书札”后,评价“其认真严肃之态度,更使一般世俗之信口开河、哗众取宠之流为之赧颜” ,也是针对现实、有感而发的。

  谨以此文缅怀启功先生逝世八周年。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启功先生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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