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推崇的长辈与所提携的后辈——汪曾祺与沈从文和曹乃谦(刘涛)

　　沈从文、汪曾祺、曹乃谦可成一脉，但曹乃谦最弱，因其根基只在民间传统，而沈从文与汪曾祺除民间传统之外，又有文人情怀与趣味，故其二人面向更为丰富。

　　汪曾祺对沈从文的推崇几十年如一日，其成就由此可见，其局限大致亦能由此见出。沈从文亦是继承了《社戏》《故乡》的鲁迅，只是在这一路上，他比鲁迅走得更远，所写的佳作更多。沈从文是汪曾祺之师，汪曾祺自觉地学习沈从文，且在西南联大授业于沈从文之门，新中国成立之后二者保持了密切的关系，有过共患难的友情。沈从文待汪曾祺极好，他很早就发现了汪曾祺的写作才华，曾对别人说，汪曾祺的文章比他的好。汪曾祺的课堂习作，沈从文曾给过120分。

　　沈从文之浮沉与汪曾祺颇近，由有名而无名，再至于有大名。沈从文靠一支笔在民国之时就已从“北漂”成为名作家，1949年之后受到压抑，之后转行作服饰研究，竟然成绩卓著，在1980年代，沈从文仿佛出土的文物，忽然在海内外大热。

　　汪曾祺写过十几篇关于沈从文的文章，可谓不遗余力，可见他对沈先生作品之推崇，对其感情之深厚。这些文章包括：《沈从文和他的〈边城〉》(全集第三卷)、《沈从文的寂寞》(全集第三卷)、《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全集第三卷)、《一个爱国的作家》(全集第四卷)、《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全集第四卷)、《沈从文转业之谜》(全集第四卷)、《〈沈从文传〉序》(全集第四卷)、《读〈萧萧〉》(全集第五卷)、《又读〈边城〉》(全集第五卷)、《中学生文学精读〈沈从文〉》(全集第六卷)、《梦见沈从文先生》(全集第六卷)、《与友人谈沈从文》(全集第六卷)等；另外在文章中、言谈中提及沈从文处更是数不胜数。

　　汪曾祺谈沈从文的文章大致分为三类：一是评介其作品，譬如《沈从文和他的〈边城〉》《又读〈边城〉》《读〈萧萧〉》《沈从文的寂寞》《一个爱国的作家》《中学生文学精读〈沈从文〉》等；二是介绍沈从文其人其事，《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沈从文转业之谜》等；三是怀念与追忆，譬如《梦见沈从文先生》等。

　　在《沈从文和他的〈边城〉》中，汪曾祺言及《边城》好处及为什么好，不厌其烦，亦因他与沈从文关系密切，还说出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譬如翠翠原型出乎何处，譬如沈从文上课时强调“要贴着人物写”、“要耐烦”等，这些都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沈从文的精神。《又读〈边城〉》借金介甫之口道：“可以设想，非西方的评论家包括中国的在内，总有一天会对沈从文作出公正的评价：把沈从文和福楼拜、斯特恩、普鲁斯特看成成就相等的作家。”这篇文章除了再度评价《边城》好处外，还回应了两种对《边城》的批评意见：一、其中没有阶级斗争，二、不是现实主义。《读〈萧萧〉》极言小说之好，汪曾祺先从萧萧之名论起，再言故事、风景、词句，又言及女学生，由此或可见沈从文对启蒙的态度。《沈从文的寂寞》副标题为《浅谈他的散文》，这是一篇大文章，对沈从文的诸多断语与论述极到位。汪曾祺说：“可以说，寂寞造就了沈从文。寂寞有助于深思，有助于想象。……安于寂寞是一种美德。寂寞的人是充实的。”又说：“仁者寿。因为这种抒情气质，从不大计较个人得失荣辱，沈先生才能经受了各种打击磨难，依旧还好好地活了下来。80岁了，还是精力充沛，兴致勃勃。他后来‘改行’搞文物研究，乐此不疲，每日孜孜，一坐下去就是十几个小时，也跟诗人气质有关。他搞的那些东西，陶器、漆器、丝绸、服饰，都是物，但是他看到的是人，人的聪明，人的创造，人的艺术爱美心和坚持不懈的劳动。……他搞的文物工作，我真想给他起一个名字，叫做‘抒情考古学’。”汪曾祺论沈从文这段话，朴素直白，但胜过诸多剌剌不休的、面目可憎的研究论文，此可谓知音之言，道出了沈从文的心声与志向，亦可视为汪曾祺夫子之道，他所走的文学之路也可谓抒情。《一个爱国的作家》回应了几种对沈从文的误解与批评，盛赞沈从文是爱国作家，其作品有大的志向：致力于“民族品德的发现与重造”。 《中学生文学精读〈沈从文〉》则是向中学生介绍了沈从文的基本情况、文学风格与文学上的贡献，题解、赏析了《边城》《牛》《丈夫》等作品。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是极佳之作，汪曾祺散淡的风格适于描写沈从文。汪曾祺回忆了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授课情况，课堂内外皆有妙趣，写了他的行状、心境、所秉持的文学观念、藏书，对学生的态度等。小说家进入大学课堂，历来备受争议，坊间流传刘文典曾批评沈从文不必躲避飞机轰炸道，“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存民族希望，你一个写小说的跑什么”，此或能见出彼时部分学者对沈从文的态度。在这样的压力下，沈从文或许只有通过努力与成绩作答复吧。尼采说，三件小事可以见出一个人。汪曾祺所写西南联大时期的沈从文跃然纸上，沈先生其人整体也可由此见出，诚如汪曾祺所言，沈从文本身就是极好的作品。除此之外，亦能见出西南联大彼时的风气和情况。《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介绍了沈从文少年时期、西南联大时期、老年之际的情况，记录了他的生前身后事，写了他写作情况，对书法、瓷器、服饰等之兴趣，很多都是根据汪曾祺耳闻、目睹、身历记录下来，一方面可以丰富沈从文的形象，另一方面亦可以存留文坛掌故。汪曾祺说：“沈从文一生分成了两截。1949年以前他是作家，写了四十几本小说和散文；1949年以后他变成了一个文物研究专家，写了一些关于文物的书，其中最重大的一本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沈从文转业之谜》即是解释沈从文转业的原因，由此文能见出1949年之后沈从文所面临的压力、困境与心态，他转业乃是“逼上梁山”。

　　《梦见沈从文先生》记录了汪曾祺的一个梦，他梦见读沈从文的小说，且为之校改，并与沈从文谈话，彼时汪曾祺77岁。做梦者梦见了谁，梦见了什么大概能够见其大体，譬如孔子梦周公，因心仪久之，羡其功业，有继承之志，故行之于梦中。汪曾祺梦沈从文，此是承续之象。

　　对于晚辈，汪曾祺颇喜欢很多人的作品，譬如铁凝，他曾写过《铁凝印象》。此文把铁凝写得活灵活现，对她的作品评价也很高：“河北省作家当得起清新二字的，我看只有两个人，一是孙犁，一是铁凝。”另外，汪曾祺喜欢曹乃谦，他对曹乃谦的写作有极大的鼓励与帮助，可以说汪曾祺是曹乃谦的伯乐。

　　曹乃谦，1949年出生，属于红卫兵知青一代，经历坎坷。曹乃谦本名不见经传，他是山西的警察，不在文学圈内，但由于两个人的推动，他在文学上的价值也被广泛认可，一是汪曾祺，二是马悦然，他翻译了曹乃谦的《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并写长文推介。曹乃谦《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确是非常优秀的作品，其题材与风格自成一格，小说写出了真实的农村。新世纪以来，描写农村的小说约有三类。第一类是“三农问题”或“底层文学”视野下的农村，这一类强调了农村的问题：阶级分化、矛盾冲突等，偏于阴，譬如《中国农民调查》《生死十日谈》等。第二类极写农村之美，譬如韩少功《山南水北》，在他笔下的农村是和谐的，充满了山水田园之趣，农村有隐逸的高人，年轻作家则以湖南的马笑泉为代表，其《巫地传说》可谓代表。第三类则是曹乃谦《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所呈现出来的农村景象，这一类介乎第一类与第二类之间，他笔下的农村尽管有贫穷、艰难的一面，但也有极美的一面，曹乃谦笔下的诸多人物充满着光辉，读之几乎让人泪下。

　　曹乃谦37岁时，因与朋友打赌，开始写小说，孰料出手即不同凡响。曹乃谦自述与汪曾祺结识渊源道：“这又得说到我打赌写小说的事儿了。赌了两篇，我都发表在大同的《云冈》上，朋友说《云冈》我一定是有熟人，他让我往北京上海来一篇才算本事。我说来就来。于是我就又动手写第三篇。小说写好了，打听到了《北京文学》杂志社办的创作班就要来大同开笔会，真也是巧。更巧的是，他们也请了汪老。于是汪老就见到了我的这个稿子。汪老看了这部小说后，问我以前发表过没有，我就把发在《云冈》上的那两篇都给了他。第二天他给了我一本《晚翠文谈》，是他谈创作的书。 1991年他就介绍我入了中国作协，当时我统共才发了有十来个短篇，属于破例。他说不在多少，有的人虽然是一本又一本地出书，可那就像大野地响了几个小鞭炮。你的一个短篇就赛过有的人的一本书。他对我的鼓励、扶持、培植让我感激不尽。”谈到汪曾祺的作品，曹乃谦说：“汪老的作品我都喜欢看。他的《看水》《大淖记事》《七星茶坊》《求雨》《尾巴》，当然还有《受戒》。小说化的散文，散文化的小说。我的有些作品也是这样，这一点准是受了他的影响。”(曹乃谦、何立伟：《怀念老头儿汪曾祺》)汪曾祺、曹乃谦的小说皆有散文化的倾向，此为二者共同处，故二人可有交集。

　　曹乃谦与汪曾祺初见之时，曹乃无名小卒，汪则是文坛前辈，他礼贤下士，对后辈的提携确实让人感佩。汪曾祺曾写过一篇《〈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读后》(全集第四卷)。开篇汪曾祺即开宗明义说：“一口气看完了，脱口说：‘好’。”汪曾祺评论内容道：“作者对这样的生活既未作为奇风异俗来着意渲染，没有作轻浮的调侃，也没有粉饰，只是恰如其分地作如实地叙述，而如实的叙事中抑制着悲痛。”评论小说的形式道：“小说的形式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朴素，一般意义上的单纯，简直就是简单。像北方过年庙会上卖的泥人一样的简单。形体不成比例，着色不均匀，但在似乎草草率率画出的眉眼间自有一种天真的意趣，比无锡的制作得过于精致的泥人要强，比塑料制成的花仙子更要强得多。我想这不是作者有意追求一种稚拙的美，他只是照生活那样写生活。作品的形式就是生活的形式。天生浑成，并非反朴。”又夸赞曹乃谦的语言道：“语言很好。好处在用老百姓的话说老百姓的事。”最后，汪曾祺指出，曹乃谦应该格局大一些，他说：“写两年吧，以后得换换别样的题材，别样的写法。”

　　汪曾祺对《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但也指出了曹乃谦的问题，曹若想突破，可从此处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