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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被张望的波浪(李迪)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13日09:27 来源: 人民日报 李 迪

  汪曾祺故居——

  一片被张望的波浪(名人故居)

汪曾祺故居一隅    刘学伦绘汪曾祺故居一隅   刘学伦绘

  在这里,我又见到了汪老。

  手里夹着烟,在烟雾缭绕中,睁大如虎的眼,沉思中透着笑。只是,没有声音。

  这张《纽约时报》记者拍摄的照片,是汪老最喜欢的。如今放得大大的,挂在故居迎面的墙上,笑对来客。  

  与我一同前来寻访故居的,还有专程从南京赶来的作家周桐淦和许丽晴。1991年春,我跟桐淦等曾陪伴汪老十五日夜走滇境。此行难忘,汪老常挂嘴边,我们更是。

  汪老的故居在江苏高邮。小城因秦始皇在此择高地建邮亭而得名。汪老生于1920年3月5日。19岁前他都生活在这鱼米之乡,其笔下的文游台、大淖、荸荠庵凝聚无尽故乡情,巧云、小英子、明海和尚蕴含深切邻里爱。那年滇行路上,我吆喝起秦少游的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说,汪老,高邮除了北宋诗人秦少游,就数您了!汪老笑成大菊花,说我只能排老三,前头还有高邮鸭蛋呢。打一个双黄,再打一个还双黄!你们看,我脑袋像不像鸭蛋?都是小时候吃鸭蛋吃的,朝朝暮暮吃!一干同行者笑歪。

  汪老在《我的家》中写道:“我们那个家原来是不算小的,我的家大门开在科甲巷,而在西边的竺家巷有一个后门。我的家即在这两条巷子之间。”如今,逝者如斯,旧貌难寻,开在科甲巷的大门早已不在。我们沿古老的人民路七拐八弯,找到了竺家巷9号。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平房,嵌在外墙的小牌儿上写着:“汪曾祺故居”。斑驳的木门两侧贴着汪老喜欢的名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这小牌儿,这名句,让这普通的平房不再普通。

  汪老的弟弟汪曾庆、妹妹汪丽纹和妹夫金家渝,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屋里。屋子很小,分里外两间,外为客厅,里为卧室,合起来也就40多平方米。高不过5尺,几乎碰头。客厅迎面立着长条柜,上面摆着两个青花瓷瓶。汪老放大的照片,就挂在瓷瓶之上。条柜下一方小茶几,朴素的布沙发。再没其它家具。有,也没地方摆。金家渝告诉我们,汪老生于地主家庭,故居原有房屋上百,还有花园,都坐落在这条街上。解放初被没收,光是家具字画就装走十大车。而被没收的祖传老屋,先作过县粮库,后被布厂占用。幸好汪老还有弟妹,几经讨要,要回眼前这低矮的平房。外分内连,兄妹各居两间。这里原先是汪家堆杂物的,或许汪老幼年时还躲过猫猫、抓过蛐蛐。

  汪老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死于“文革”,一个就是汪曾庆。曾庆独身一人住在妹妹的隔壁,斗室墙壁上,挂着母亲也就是汪老的继母任氏娘的照片。汪老在《我的母亲》里这样描写:“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我19岁离开家乡到昆明读大学,1986年回乡,这时娘才改口叫我曾祺。”曾庆对我说,哥哥解放后三次回乡,进老屋时都对任氏娘跪拜。

  汪老的故居虽然矮小,守屋的三位老人却坦然自得、谈笑风生地接待慕名而来的国内外客人。他们因地制宜,把小天地修整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出得卧室,还有一个六七平方米的小院,绿植依依,情趣盎然。靠墙有一窄梯,引我们目光向上,这才看到平房顶上竟然接了一间精巧的阁楼。汪曾庆说,闲来可上一坐,听听风声,喝点儿小酒。“金罂蜜贮封缸酒,玉树双开迟桂花”,这是汪老当年为他写的一副对子,当然也是自己爱酒的写照。

  汪老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以其空灵、含蓄、淡远的美文跨越几个时代,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小说、散文、戏剧无不匠心独具,笔下有神。《受戒》、《大淖记事》等名篇自不必说,他改编的京剧《沙家浜》可谓家喻户晓。更有一手好字画,酒后挥毫满纸生香。汪老为文,没有轰轰烈烈,凡人小事,花鸟鱼虫,从小的视角揳入,把自己独特的对人对事的领悟与审美,以不事雕琢的妙笔,娓娓叙来。如茧中抽丝,似柳梢挂雾,给你恬淡闲适,让你净化升华。尤其藏于质朴如泥的文字中的幽默,更令人忍俊不禁,透出恩师沈从文的真传,透出他的达观快乐,即使被打成“右派”身处逆境,性情依旧,下笔风趣。

  在故居小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汪老的画,才看到第一幅,我便叫了起来。那居然是一幅马铃薯的花叶图!

  汪老在散文《随遇而安》中,写到当年自己被无端打成“右派”,从北京下放到边远高寒的山区,在一个研究站里画马铃薯《图谱》:

  “我在马铃薯研究站画《图谱》,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没有领导,不用开会,就我一个人,自己管自己。这时正是马铃薯开花,我每天趟着露水,到试验田里摘几丛花,插在玻璃杯里,对着花描画……下午,画马铃薯的叶子。天渐渐凉了,马铃薯陆续成熟,就开始画薯块。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了,薯块就再无用处,我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

  呵呵,这就是汪老!

  想起汪老的风趣,与他同行彩云之南的日子又浮现眼前。那天,东道主安排畅游星云湖,我因眼疾未愈,遵医嘱戴墨镜以保护。岂料高原烈日实在爱我,船至湖心,原本还算白嫩的脸已烤成花瓜。如是当年汪老画的马铃薯,应该已经能吃了。特别是制高点鼻梁,更是五彩缤纷。当我摘镜擦汗时,一船人笑成傻瓜。原来,镜后两片雪白与镜外一脸红黑形成绝世奇观。汪老边笑边说,李迪啊,我为你写照八个字:有镜藏眼,无地容鼻。

  现在,这幅墨宝高悬于我家客厅壁上,每日仰观,感慨万千。不仅思念往事,更从中悟出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想,这也许是汪老当初没有想到的吧!

  那年离开云南回京的前夜,晚宴上汪老举着酒杯走到我跟桐淦面前说,我们啊,我们这些人是多么善良!为了这个善良,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

  说完,他老泪纵横。

  1997年5月16日,汪老仙逝于京。在法国作曲家圣桑的大提琴独奏曲《天鹅》高贵典雅的旋律中,他安睡花丛。我向他献上一朵红玫瑰,在泪眼模糊中,我想,汪老人在花中,魂魄或早已如圣洁的天鹅,优雅从容地飞回故乡,那里有水草丰茂的大淖,那里有稼禾尽观的文游台,那里有写不完的热土炊烟,那里更有祖上留下的百年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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