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正文

《汶川地震168小时》作者创作谈:灾难只是地震的一小部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08日15:38 来源:新华网

  [编者按]近日出版的一部汶川地震五周年纪实作品《汶川地震168小时》受到读者关注,这本书首次全景展现震后七天七夜真实场景,披露震后鲜为人知的内幕,展现了在新闻报道中被忽略的人物和细节。作者张良针对读者关心的问题一一做了解答。

  灾难本身只是记录的一部分

  问:记录汶川地震的书很多,这本是什么样的书?为什么选择从一个记录者的角度去写?除了灾难,它还记录什么?

  张良:这是一本让你重新认识地震灾难和人性的备忘录。这场地震发生后几天的事情,虽然有了媒体的高强度报道,但基于当时的混乱和时间限制,其实有很多方面是没有充分展现的,我们对这场地震的认识并不全面。这一点,当时在现场的很多记者也感觉到了。

  我看过之后的一些回忆文章,国内一些做深度报道比较出色的记者对自己广为传颂的作品并不满意,总觉得有更重要的东西没有记录下来。这也是我看报道时的感觉。这不是指更多的孤立故事,而是指那些能有助于我们更深刻理解地震的信息,这些信息能把关于地震的种种串联起来,让我们看到全貌,知道那几天主要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书中,灾难本身只是记录的一部分,有更多的篇幅放在记录人们是如何面对灾难的,这包括震后孤城状态下映秀居民的生活、指挥调度和废墟下的拯救等。

  问:这本书您一共写了三年,这么长的创作周期,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有没有想过要放弃的时候?

  张良:其实中间有过放弃的念头,主要是觉得工作量太大,没有信心完成。这个工作量不仅指遍布全国的采访,还包括海量资料的分析处理。当时我还在管理一家公司,时间极度缺乏。

  另外,因为当时已经不在媒体,和一些救援机构联系时并不顺利,比如,首次联系九江消防时,他们很难理解有人会私人自费来做这件事情,也无法判断我这样做的意图,所以拒绝接受我的采访。在第二年我才找到机会让他们接受我。

  问:书中记录了哪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张良:书里披露了很多以前没有报道过的事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内幕”。

  比如,映秀的主要建筑质量如何?震后,在映秀的街头为什么会出现大面积的抢劫?在外来救援者没有到达之前,临时指挥部为什么要停止映秀小学的救援?作为震中的映秀第一次被外界知道真相是在什么时候?

  在交通和通讯全部中断时,从国务院最高指挥部到各系统指挥部,是如何判断救援方向和调动资源的?汶川大地震的名称如何误导了救援?救援人员进入映秀的过程为什么会如此艰辛?不同系统的救援人员围绕冲锋舟和直升机位的争夺甚至打架是如何发生的?

  为什么不少被挖掘出来的幸存者很快就死亡?伤员在奔向直升机的过程中又发生了哪些悲剧?当映秀小学被宣布没有生命迹象后,还有多少学生和老师活着?在废墟下作业的救援人员自身遇到了哪些危险?在大批救援人员进入映秀的两三天内,为什么食物会极度紧缺?志愿者与救援队的微妙关系在废墟上是如何体现的?映秀为什么会差点被宣布为疫区?映秀最后两名获救者曾几乎被救援队放弃,原因是什么?

  问:您是怎么联系到200多位地震亲历者,并把他们记录在书中?在那么多的信息之中如何选出信息点进行采写?

  张良:最初的线索来自公开资料,我在一张大表中填充进去所有与映秀有关的名字,并按照身份背景进行分类。这构成了第一阶段的原始信息。

  这就像拼图,最开始的几步是最难的。不过,随着采访的展开,越来越多的采访对象其实是由此前的采访对象提供线索,他们渐渐串成了一张网。有些单独行动的志愿者联系起来难度最大,需要经过多次的关系转接才能找到。

  书里最终出现的200多人只是这张表中的一部分,已经采集到的故事也大大超过最后呈现在书里的内容。前期在搜集信息的基础上已经大致确定了关注的几个主要范围:生存、调动与救援,后面进一步精选采访对象时也就按照这个原则来取舍。另外,会特别关注独特性故事,这不是指细节上的差异,而是指某个故事是否能拓展我们对地震、对人性的认识。

  问:200多人中,最让你印象深刻的有哪些?

  张良:书中提及的杨云芳、连蓉、都文欣这母女三代人,这是书中最让我感到痛心的。在她们身上没有任何激昂的、强烈冲突的、戏剧性的东西,但那种生死之间的处境和抉择,更接近大多数震后处于困境的人。

  吊车手杨云青、杨和建父子与此类似。

  医生董成云和龙治代表着另外一种人,他们完全凭着自己的良心指引做出一些举动,好像一面镜子,能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人性善的一面是如何在灾难中具体运行的。

  李大军、石凯、周庆阳,他们堪称救援者代表,身处一个体系内,如何在体系的要求和个人内心之间达成平衡,他们堪称典范。在他们身上,看到的不会只是一个“单位人”的程式化的动作,而是能看到鲜活的内心世界,作为人的本能的反应。

  还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人,如剪掉长发救同学的20位中学女生、参与龙治救援队的几十位过路游客、夜晚在“死亡之路”上来回奔跑运药的铁军士兵。他们都体现出了普通人在灾难中的担当。

  问:地震发生后,很多人凭借自己的力量在推动救援进行,如宫治华的救援二人组,您怎么看待这些个人的“非常壮举”?

  张良:这正是一个社会面对灾难时所需要的品质。一个社会的自我组织和管理能力如何,在大灾难中体现得最为明显。这其中的关键是能否出现凝聚团队和人心的“关键人物”,以及他们是如何激励和推动团队前进。

  真实的人性包含复杂的多面

  问:灾难本身是极具心灵冲击力的,在记录的过程中您怎样保持冷静与客观?

  张良:在写作时,我刻意隐藏自己的情感,尽量以平实的笔调来运用文字。就像非虚构写作所说的“冷静的客观”,在全书中回避直接评价和情绪表达。印象中,在描述电视记者希望首批到达的医生们重演一遍从镇外列队进入,并从堤坝冲入伤员群的事情时,用了“这个混账的要求”来形容,这应该是书中极少出现的几处情绪表达之一。

  让事实说话,让读者去感受和判断,让自己像一个置身其中,但又有些超然的旁观者。这种真实而细致的展现也许更能直击人的内心。

  问:同样是灾难纪实文学,钱刚老师的《唐山大地震》也是一本扛鼎之作,您怎么看待一本书在记录灾难、记录历史方面的价值?

  张良:钱老师的《唐山大地震》是我在采写过程中重点参考的书目之一,在地震过去30多年后,这本书仍然是我们认识那场地震的最好文本,这也凸显了一部扎实的记录文本能带来的长久价值。记录是为了不被遗忘,这并不是要不断重温悲伤和英勇,而是因为地震其实从未远去,它会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时候随时降临。我们需要对灾难有更深的认识,一本书是体现这个功能的最佳载体之一,地震期间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并不能取代它。

  问:您一直强调在记录人性,通过这本书的编写您对人性有新的看法么?

  张良:对个人来说,没有绝对的善与恶,大多数时候,要看人是在什么处境下做出什么选择。

  有很多次,在听到某个人讲述完故事后,我会想,如果我是他,在当时会怎么做?我会试着以常识和逻辑去理解每一个人的行为。

  至于媒体在震后经常报道的“大灾之后有大爱”,我相信那些展现的故事是真实的,但不能简单化解读。在这本书的采访过程中也感受到,无论是受灾者还是救援者,一个人的行为其实是带着更多的“自我动机”。我尊敬那些忘我的大爱之举,但也相信持久的爱需要更持久的动力。

  我在书中记录的并不是人性本身的变化,本性的东西一直深藏在我们内心,灾难通过彻底破坏一个人所处的环境,给了人性一个展现的机会,让我们能近距离地看清它的细微之处。平时,它被小心地遮盖,因为真实的人性包含复杂的多面,没有人会愿意完全地展现它。

  雅安地震救援的NGO专业性更高了

  问:为什么要选择在五年之后来出版这本书?在即将推出时,4月20日,四川雅安又发生了地震,是否太过巧合?

  张良:五周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能给人带来不同的心理感受。很多人都会被这个日子勾起更多的回忆,这本书也是其中之一,它不是我的亲历,但也代表了我对那场灾难的回忆。

  按照我原先的想法,这本书本来会在更晚的时候出现。我原计划的调查采访时间就在五年以上,加上写作、出版等环节,它的出版应该在更遥远的未来。离地震的发生远一点,也许能让人更能静下心来读。钱刚老师的《唐山大地震》是在地震后10年才出版,几本世界级的纪实经典,如《最长的一天》、《巨塔杀机》、《冷血》等,作者也是花费多年才成书。

  不过,这种灾难记录的采写工作是我此前没有经历过的,我低估了它的影响力。在采写3年多后,的确已经感觉身心俱疲,所以就提前结束了。

  问:以您的记录体验来讲,相比汶川地震的救援,您认为这次雅安地震的救援有何不同?

  张良:国家的动员能力更强了,预案更详细,资源更充足。此外,NGO的专业性也更高了。

  美中不足的是,在救援这方面,五年前就成为致命障碍的信息与交通这两个环节,仍然出现了和五年前差不多的问题:缺乏统筹。在某种程度上,充足的资源导致了更大的混乱。

  在救援之外,社会舆论和心理也出现了较大的变化。媒体和自媒体的行动速度超过了五年前,但信息反而失焦明显。灾难中最应该需要关注的对象?受灾者和受难者,关于他们的信息有些不足。

  问:对于这次地震,有人认为,国人的整个心态是更加理智,更加稳定了。所以,关于灾难的思考也呈现了更加理性的趋势。但也有人说,国人是善于遗忘的,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张良:我们对于地震的认识,对灾难的思考,感觉没有太大的变化,某些方面甚至倒退。对灾难中的人的关注减退就是一例。也许,是因为对五年前的那场巨灾一直没有充分地总结。

  重新认识人在灾难中的行为,全面了解灾难对人的冲击和异化。假如灾难再次来临,我们不至于茫然无知,而能够更从容面对。

  问:作家李西闽曾认为,很多关于汶川地震的书,都是隔靴搔痒,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其中的绝望和希望,您如何避免自己的作品只流于“隔靴搔痒”

  张良:灾难给亲历者带来的冲击,当然是旁观者很难完全体会到的。即使尽量还原现场,在感觉上仍然隔了一层。不过,从采访中我也能感觉到,因为地震让亲历者陷入碎片化的环境与社群中,他们对地震的感受更多来自某个点,对除此之外的事情也知之不多。

  《汶川地震168小时》尽量想描述的是各个点所串联起来的一张网,就像一幅马赛克画,一幅幅小块的填充,最终能更清晰地展现出地震的轮廓。从另一种意义上看,这幅画也许更接近地震的本质。

  灾难只是地震的一小部分

  问:您书中提到的人物现在怎么样了?

  张良:大部分人没有太大的变化,地震只是让生活中断了一阵,现在要做的是重新恢复。不过,也有一些人可能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了,地震已经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烙印。这不仅仅是指身体,更多是指内心。比如,志愿者尹春龙,他在此后的几乎每一次重大灾难都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参与救援,这包括甘肃舟曲泥石流、青海玉树地震等。如果不是签证问题,日本和巴基斯坦地震他都会去。他已经无法停下。

  问:灾难之后的汶川变成了一个观光旅游之地,还出现了专门的旅行社,并向游客讲述当时的惨状,这个事情您怎么看?

  张良:开展旅游是重建的手段之一,这个手段本身很难判断其好坏,关键是看这个方式对映秀居民的影响。如果这是他们能够接受,并觉得自然的方式,我们就应予以鼓励支持。

  我觉得比较可惜的是,在映秀地震旅游资源的开发中,过于看重“硬”比如废墟和纪念馆的一面,而对“软”的一面比如纪念的价值和意义较为忽视。这样,游客们看到的仅仅只是灾难。灾难只是地震的一小部分,我们要记住的也绝不仅仅是这些。

  问:灾后汶川除了重建,您觉得最值得关注的是什么事情?

  张良:如何向灾区中新生的下一代述说在父辈身上发生的事情。能看得见的是重新修建的建筑,但是能传承不仅是这些。

  问:911事件过去那么多年,但是大家还是很关注。同是灾难性事件,您觉得这种关注与大家对汶川的关注有什么不一样?

  张良:大灾难在人心中唤起的感受有相似的一面。如果说在情感的冲击之外,有哪些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相比自然灾害,恐怖行动会带给人更复杂的思维。

  问:假如地震再来的话,您还会去记录吗?

  张良:应该不会了。

  其实在我的内心,还有一个地方一直牵挂,但应该不会去触及,这对意志的要求太高了。这就是北川,当初北川也是我重点关注的区域,还为此搜集了大量资料。但在这个汶川地震伤得最重的地方,我恐怕很难平静去面对曾经身处其中的人。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