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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而不同——以隔离进行打通(王安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08日10:39 来源:文汇报 王安忆

  我就是想说明,当人们企图全面沟通的时候,一定会遇到不可跨越的障碍,而当承认某些事情必须保持独立的存在,或许,就在隔阂中见出了真心。

  有一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放映过一部德国影片,说的是一个汉堡记者和一个泰国女孩的爱情故事,我不打算讲述故事的内容,但我决定采用它的名字作我发言的题目。它的名字为TheSame,Same,ButDifferent,翻译成汉语,我想有一个现成的词组,就是“和而不同”。词义对应,顺序也不变,只是音节不同,而就是这无关乎内容的音节,却改变了语言所传达的气氛。

  我不了解拉丁字母语系中音节的结构作用,只能单方面谈谈中国话的音节。我敢说中国人酷爱四个字的组合,我们最早的诗歌集《诗经》所记录的诗句,基本是四个字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描写女孩子青春绽放的光彩,然后就要嫁人了;“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中国历法的七月季节,火星向西边移去,天气渐凉,九月里就要动手缝制冬衣。

  《诗经》是古时候朝廷派遣文官到民间采集民歌民谣,继而整理加工而成,是口语本身的风格还是知识阶层的趣味所至呢?也许,我们可以想象成上层社会攫取草根的语言方式,然后去芜存精,变作书面,再广授于世以教化民众。无论如何,总之,在我们的说话里,四个字的句式已成为一种性格。走到偏僻的乡村,农舍的院门上贴着对联:“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另一座院子的也许是写在门楣上:“春华秋实”;如果给你个谜语猜,可能是“南山种麻,根根交叉,风里结子,雨里开花”,打一件日常用物,什么用物?雨伞。

  后来,诗歌不断演化发展,五个字,七个字,长短句,那四个字仿佛隐退了,但仔细辨认,其实还在,比如,古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假如中间的副词“可”与“何”摘去,就是“江南采莲,莲叶田田”,也能成立,而副词的进入使得节奏更加明快活泼,所以我说音节改变了语言的气氛。再有七个字的句式,例如“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显而易见,是由四个字加三个字两组意象形成,后三个音节使得句子趋向不稳定最终又稳定住了。这样富有动力的韵律来自于中国单音节的方块字,方块字的神奇不可言传,甚至是我们这些操方块字安身立命的人都不自知的,那遥远的起源湮灭在漫长的文明史中,难以追踪。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为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诗《琵琶行》的起句,这首诗是我幼年时候,母亲教我背诵的第一篇中国诗歌。我完全不了解其中的含义,无论是具体的情境,还是字词的美学,但由于它们顺口,我很轻松地就将全篇背诵下来。每个孩子都有当众表演,为父母挣脸面的节目,记得我的一个表哥背诵的是一篇新课文:“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我老汉,说话罗嗦”,你看,四个字又来了!我的节目就是它,《琵琶行》。就像方才说的,我不了解它究竟在说什么,却也不妨碍受影响,最首先被触动的即是那个“秋瑟瑟”的“瑟瑟”。这两个字是象声字,但前边的一个“秋”又让它变得抽象了,难道秋天的季节会发出某种声音吗?或者是指落叶的声音?是风吹过还是雨打过?抑或是南飞的雁阵在鸣叫,还是朗日底下,秋庄稼奋力成熟的拔节声?

  说到这里,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讨厌,分明是给这篇发言的翻译添麻烦,还给与会者添麻烦,我向大家传达着不可传达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谈些大家共知共识的事物呢?比如国际机场;比如五星级酒店;比如美式快餐,麦当劳和必胜客;再比如地铁,地铁里的人,至少一半以上低头看着他们的苹果手机,那是由一个名叫乔布斯的人发明,被认为,事实也是改变了世界,现在,“三星”也赶上来了,大有压倒取代的势头,但源头还是要追溯到乔布斯。即便在我们本土,也不乏为全球所认识并冠以文化美名的存在,比如中国餐馆,已经遍布世界,“宫保鸡丁”“咕老肉”“酸辣汤”是典型代表,“豆腐”的字音则进入英文词列,还有“功夫”——就是《功夫熊猫》中的“功夫”,也成为中国标志。《茉莉花》的旋律被意大利歌剧《杜兰多》带上国际舞台,同时也带去神秘残酷的中国公主和富有的东方王朝,我猜想大约应归功于马可·波罗,他促进了东西方的交流,从此也可看出,中国符号最初是以贸易的方式输出的,这个传统似乎一直延续到今天,再加上外交,比如方才提到的熊猫;比如旅游业;比如奥运会;比如世博会……我终于说到为人们普遍接受的中国了,在最新一部美国“零零七”电影中,上海,就是我居住的城市,出现在里面,汽车追逐在高架桥,两边摩天大楼的窗格子灯火通明,蜂拥而倾,流萤飞溅,速度,制高点,不夜城,奇情,你们还能说不了解吗?还能说我们离群索居吗?

  就连我方才说的中国汉字,也在溶解于普遍性的命运里,那方块字,单音节的藩篱在溃散。原本,它有着强大的不兼容性,每一点外来的因素,必须转化性质,才可介入。比如,Basketball这个运动项目,在汉语中,被译成“篮球”两个字。先将Basket意译成“篮子”的“篮”,再将Ball意译成“球”。篮球,多么好听,好看,又象形,又达意,这就是汉语的精致,同时也成了麻烦。在日语里,它直接为假名表音。假名具有灵活机动的特性,可迅速将陌生的事物融入体内,然后共生共长,而汉语的个性却过于强烈,它每接受一项不同质的成分都需经过刻意的劳动。我们在化学课堂上学习元素表,大约很少思考过这些名词的来历,那是近代中国的科学家和语言学家也许还有社会学家苦心经营的结果,如将气态的元素归以“气”字偏旁,金属则归以“金”字偏旁,可谓用心良苦。这些文字,是先祖传给我们的无价宝,据说,仓颉造字时候,天雨粟,鬼夜哭,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盘古开的是自然天地,仓颉开的是人的天地。中国人对文字充满敬意,凡写上字的纸张,都不敢乱撒乱弃,要小心收集,在干净处焚烧,化为干净的灰烬,回进天地。《红楼梦》里林黛玉葬花的意境,大约就得自于此。所以,后人们倘若要添加笔画,重组词义,必得领天地之旨,顺天地之意,决不可轻率随意。

  然而,这样优雅的语言在妨碍我们进入现代化生活,现代化是追求速度并且瓦解距离,而我们太慢了,又太偏远,世界进入近代历史以后,中国日益丧失中心感,退到边缘,急切需要开辟快速通道,将自己纳入“先进体系”,成为地球村的“合法”村民。

  我以为,“可口可乐”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Coca-Cola译成这四个汉字,音律节奏全符合,字意甚至比原文更鲜明,那脆生生的四个音节,恰巧是四个字,脱口而出,有一股很爽的感觉,仿佛宣扬着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可口可乐”不就是这样吗?然后,七喜,雪碧,曲奇,麦当劳,必胜客……接踵而来。再后来,事情就变得急躁缺乏耐心了,比如“T恤”,比如“博客”,比如“莫泰”……我们来不及表意,直接用象声字,这时候发现,方块字自有它的好处,元素单一,方便拼接,比如“摩托罗拉”。乘着惯性,形势越来越急迫,选择象声字都是瞎耽误功夫,于是,拉丁字母裸着进来了:CEO,CBD,CT,iPHONE……动词和形容词跟着一拥而入:比如“HOLD”,我们说 “HOLD住了啊”;比如“POSE”,“摆POSE”,虽然“摆姿式”不比“摆POSE”多一个音节,麻烦不到哪里去,可还是“摆POSE”现代啊,更接近世界先进地区语音;还有“COOL”,还有“FASHION”——这才是时尚的真身,脱离了赝品的嫌疑……我们就这样进入国际系统,将隔阂一点一点拆除,却没有发现,拆除了隔阂,我们将不再成其为“我们”。所谓世界大同,不过是取消着“我们”的不同,而归入另一个强势的不同。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做《我爱比尔》。用自己的小说证明自己的观点很难增添说服力,所以我只是换一个说法重复自己的意见。小说写一个中国女孩与年轻的美国外交官恋爱,女孩子问外交官“我是最好的吗”,外交官的回答不是“是”或者“不是”,而是,“你是最特别的”。我的意思是,我们,比如方块字,是以特色点缀世界图景,并不纳入价值系统。就好比“零零七”的传奇在全世界背景下演出,现在也到了中国上海,但英雄总是美国公民。我还看过一场新近出品的好莱坞大片《全面召回》(Total Recall),说的是人类到了二千年末,世界已成为一个整体单位,地球两端由隧道贯通,人们为节省日常开支,往往居住在消费低廉的这一端,然后到联邦政府所在的那一端上班就业,这一端的空间里,十分诡异地充斥着发展中国家的元素,和式的房屋,泰国女服务生,东欧流浪汉,还有中国字——中国字就像一图画,谁让它是象形文字呢?人们,包括我们自己,来不及地把汉字演变成图画展示,用看图说话的教学法普及中国语言,外国人好奇地握着毛笔,在宣纸上淋下墨汁,水墨也是中国特色,墨在纸上洇染简直像魔术,中国不就是一个遥远的神秘的国度吗?

  在这缺乏科学精神的中国字里,有着多少诗意,只能以深刻的默契传达,于是,它特别宜于文学,我们,就是以它安身立命的幸运者。比如“婆娑”这个词,它常用来形容柳丝,我想最合适它的是江南春早初发的柳丝,并不是茂盛繁密,而是疏朗的,点点的新绿,但千条万条。“婆娑”还用来形容泪眼,不是泪流如注,却充盈在眼眶,蒙了一层雾。“婆娑”二字的音,一反单音节的截断,而是轻柔的,接近呢喃,就有一种爱惜。字形上,真的就像一幅珠帘,摇曳生风。曾经听中国钢琴家傅聪先生给学生上课,弹奏肖邦作品,他用了一个“惆”字。傅聪先生特别注明,不是“愁苦”的“愁”,是“惆怅”的“惆”。前一个“愁”字比较确定,后一个“惆”,却是暧昧的,不是简单的凄楚,而是有一股惘然。“惘然”这个词也不好说了,关于心情的中国字,都是那么不好说,就像禅,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是错!中国人的心啊,别看受了那么多的折磨,却毫没有减损它的敏感和细腻。

  初次看见密西西比河,不由被它的丰饶震惊,它几乎是原始的,没有经人类开发使用,不像我们的长江,几乎耗干膏腴。它流淌过那么远的路程,两边是疲惫的土地和山峦,一片苍茫。“苍茫”这个字也是外延模糊的,它不仅形容空间,还有时间,空间和时间一并进入视野,我们就是它喂养的人,使用着它喂养的中国字。中国字就像几千年前的陶罐,存放着我们的心情,不使之流失。

  原谅我尽是说着难解的话,我就是想说明,当人们企图全面沟通的时候,一定会遇到不可跨越的障碍,而当承认某些事情必须保持独立的存在,或许,就在隔阂中见出了真心。在我墙上有一幅铜牌,上面镌刻着爱尔兰语的文字,意思是“一千次的欢迎”。我读不出来,也不能逐字解释,这些看不懂的文字透露出遥远的距离,远到天边,也许永远不可能你我相见,相见也说不了话,可惟其如此,欢迎才成其为“欢迎”!

  (这是作者在4月25-27日于韩国举办的第四届仁川亚非拉文学论坛上的发言。这次论坛主题为:“跨越纷争,走向和平:通过相互文学的对话而实现全球的普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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