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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故土欲成诗(刘成章)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03日09:25 来源:光明日报 刘成章 (旅美)

  我从少年起就喜欢一切艺术作品,老来又读了许多国画,因而便隐然向往着画国画了,常常忍不住对别人说:“我下辈子要学画画!”

  说得多了,心里便有了一些迷糊和当真,突然想,我要把下辈子想干的事情,从虚无缥缈中拽将出来,拽到我暮色半掩的手中。于是置笔,买墨,购宣纸,挽起袖子,俨然活石鲁似的,真的干起来了,手上黑衣上黑。

  很有些匪夷所思,我所涂抹出的头两三张画,虽然基本功太不够了,但确已初具创作的特点。我深知,被我跨越而过的,是层层叠叠的素描之阶、层层叠叠的国画基本技法之阶,但我不气馁,仍继续着创作,当然又在创作中于那层层叠叠中往返,往返,汗流浃背。

  我完全沉迷在自己的水墨世界中。当我的笔锋勾勒出一个老南瓜的时候,我知道,那就像我:它黄黄的颜色如我浑身老去的肌肤,它表面的竖沟如我额头深深的皱纹——那是出自于我的手笔的一个瓜呀,一个老出了野心老出了芬芳的老南瓜!虽然漂泊海外,它却被一根无形的横跨大洋的蔓子牵扯着,而蔓子连着老根,老根深埋而纠结,在我亲爱的故园,在陕北的黄土地上。

  感觉得到,我一铺开宣纸,那老根及其周围的一切便跃跃而动,于是,那宣纸上所显现的,便是陕北的山,陕北的水,陕北的糜谷气息和山丹丹花略含苦味的清香了。而我也乐于与老根产生爽彻心脾的生命共震,所以我的中锋侧锋逆锋,我的浓淡干湿,我的钩点皴擦,都情意深深,颤动着信天游一般的旋律。

  那抒情般的作画过程是再可人不过的了。我的笔在纸上皴,皴,越皴越感到如风雨剥蚀着什么。剥蚀中,发觉这纸哪里还是纸了啊,这纸有了石的质感、石的棱角,甚至皴时有了响声并火星欲冒;再皴,一块山石出现了,两块山石出现了,三块山石出现了,石石相嵌,如远古的地质活动,并且在上面堆积了厚厚的黄土层,于是一座山兀自矗立起来,那便是陕北的山。墨水又与感情相融,一处处融开去,一处处浸开去,宛若化学反应、心灵反应,这反应变化万千妙趣生,几多诡谲几多奇。

  默默地看着水墨游移变幻,有时候让我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它遂了我的心意,成了我预想的景观。有时候又紧张得不得了,因为看看它们竟如山洪横流,所以赶紧用纸去堵,结果还是成了一片黑水洼,我便觉得是亵渎了陕北的那份美丽,因而气急败坏,捶胸顿足。还有的时候呢,我去画别的地方了,结果这头眨巴着眼睛的水墨悄无声息地匍匐潜行,一个不留神,这儿竟成了一道主动脉连着无数毛细血管一样的陕北沟渠,那儿竟成了一丛丛茂盛的草木,有野艾、马莲、酸枣、木瓜、马茹子、山丹丹,张扬着高原特有的活力和灵气,我不禁惊喜得弹跳起来。接着我又蘸足了墨去画窑洞,窑洞敞门亮窗;接着我又蘸足了墨去画碾磨,碾磨米面飘香;接着我又蘸足了墨去画一个年轻女子——锅台前的二妹妹听见了什么?听见哥哥马蹄子响,扫炕铺毡换衣裳!我在那画上题款曰:

  水墨故土欲成诗,

  沟沟峁峁都是字。

  情在哪里意在哪?

  每棵酸枣每块石。

  败笔犹如穿心刺!

  正品味间,糟糕,一滴墨掉落而下,果如穿心般地巨痛!我先是懊丧,继而绽开紧锁的眉头,那哪里是墨,那分明是一只黑山羊跳到院墙上了。我只在那黑山羊的脑门上轻轻地一点,羊儿就摆动着耳朵,并且咩咩地有了欢叫之声。

  文有文脉,画有画理,走笔于此,可以见出文脉画理的息息相通。而经验里,文脉画理中都闪耀着两个令人神迷的字:灵感。灵感如电光火石,却又常常隐身不显。没灵感的时候,就像泉眼阻滞,好久滴不出一滴清泉;有了灵感,心中之气便激越回荡,笔笔让人耳目一新。那天,灵感忽入梦中,我披衣而起,下床即画。那个作画者仿佛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高人,吾只是一个旁观者也。只见他笔下的线条虚虚实实,浓浓淡淡,粗粗细细,忽然又蘸饱了墨和色,交叠挤压,横扫狂泼,一会儿便把一个雷雨过后的陕北高原画得清新壮阔,磅礴雄浑,气韵淋漓。这时候只见他又以沉着老辣之笔,在高高的山顶上画出了牛,画出了人,人是陕北典型的好后生,朴实,憨厚,强健,羊肚子手巾红腰带。后生的胸脯在微微起伏,一股直冲云天的向上之力从他的身上呼之欲出,而画面上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冒着袅袅地气,托扶着这力在升起,升起,那升起的当然是信天游了——飘飘逸逸的信天游,酣畅嘹亮的信天游,万年不朽的信天游!

  我隐约看出那后生身上有我的影子,我觉得自己多须的唇间还残留着信天游的余音。于是,古稀的我倏忽间想起曾说过的“我下辈子要学画画”的话,便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下辈子啦,眼前的后生就是证明。看来,每个人都可以活出两辈子!

  (作者为散文家、陕西省作协前副主席,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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