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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忆沩:时间哲学家(马文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18日09:40 来源:北京日报 马文美

 

  聚焦实力派作家

  作为一个严肃、内省的小说家,薛忆沩的小说充满了对生命终极问题的哲学追问,而时间是他的小说关注的核心。他超高的思想深度和精益求精的创作态度,以及他对文坛的刻意疏远,使他成为迷人的文学异类。

  薛忆沩的小说并不是着意于编织一个精彩连贯的故事,而是通过一个个生活的片段和细节,展示人类复杂、痛苦的精神世界以及时间本身的重量。作品有很多对于时间的哲学性的思考和追问,文字整洁考究、准确精到,情感节制。可以说,作家是用数学家和哲学家的眼光来看待小说创作的。

  卑微——时间中的生命

  在薛忆沩的理解里,时间就是无限。他曾借《遗弃》中主人公图林的一个奇怪的梦来表达这种无限。那是关于一个在沙漠中跳舞的女人的故事,她一层一层地撩起自己的裙子,速度快得惊人。但是图林认为那个女人肯定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撩到最后的一层,那是一条无限的裙子,她的裙子里藏着最完整的概念。

  如果说时间是无限,那么生命就是那个有限时间里的观赏者,他永远都无法看到生命最完整的概念。时间永不停歇地前行,生命在这条无尽的长河中仿佛尘埃一般微不足道,时间中的生命显出了卑微的本质。

  正因为生命的卑微本质,薛忆沩的文字总是充满了克制与不忍。不忍之心是对凡俗生命的最大尊重,所以在《出租车司机》中,我们只看到天上的雨和主人公脸上的泪,却没看到他妻女惨死的画面;在《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中我们只看到怀特大夫在信中对往事的回忆和他的孤独,却没看到他情绪的失控和发泄;在《首战告捷》中,我们只看到将军的痛苦和茫然,却没看到将军家人遭受灾难时的任何细节。即使生命无法摆脱卑微的本质,薛忆沩也给予了生命应有的尊重。

  时间的形式在薛忆沩作品里占据中心的位置。在《老兵》中,多重的时间被平行放置,取得了让人瞠目结舌的艺术效果——四十年前战争的残酷,一瞬之前稻田里浩劫的场面,通过排长的潜意识被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疯狂的世界。

  死亡与爱情——卑微的源头

  生命卑微的源头来自死亡和爱情,这也是薛忆沩小说中经常展现的主题。在《“专门利人”的孤独》这篇论文般考究的小说中,薛忆沩延续了《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的情感和逻辑脉络,只是这一次的主人公直接变成了白求恩。作者通过对白求恩的文字和生平的大量考证,发现死亡与爱情的双重枷锁塑造了他特异的人生:白求恩在三十六岁时曾被诊断患上了肺结核,在当时这是一种致命的疾病,在他生命最黑暗的时期,他的第一任妻子离开了他,在失去爱情并最终战胜死亡时,他开始发生“信仰的转变”,开始向往“专门利人”的生活,并声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同的灵魂”。

  《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中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弗兰西丝,她出生于一个穷苦的家庭,为了一个模糊的目标成了随军医生,她白天坚强深夜痛哭,死亡如影随形。“傍晚的时候,弗兰西丝在一次心不在焉的空袭中丧生了。”这句话被多次放在小说的段首——无论空袭如何“心不在焉”,弗兰西丝却是确确实实地在这次空袭中丧生了,死亡让生命的卑微达到了一种极致。

  在长篇小说《遗弃》(2012年版)中,死亡与爱情成为叙述的主要线索,以青年知识分子图林一年的日记结构故事。因为发现了时间中生命的卑微与荒诞,图林抛弃公职自我放逐,冷静地思考着生命的本质问题,成了业余哲学家,用日记记录了那个时代的心灵,用文学表达他对世界的疑惑与恐惧,他写下了关于生活的证词。

  在《遗弃》中,作家借主人公图林之手,写了16篇风格迥异、前卫大胆的短篇小说,它们是理解《遗弃》内涵的一条重要线索,《重逢》就是其中之一——它讲述了爱情如何在时间面前,最终变成一出荒诞的悲剧。那对昔日的恋人最终没有找到他们热恋时埋下的爱情信物,女人说:“它还在,我相信它还在。关键是我们自己已经不在了。我们老了。时间把我们丢下了。”

  真实与历史——

  时间与空间的独特建构

  薛忆沩曾借小说中人物之口,表达了他对真实与虚构(文中称为“编造”)的看法。《遗弃》小说主人公图林认为他的日记由“写作”、“思想”和“生活”三种材料混合而成,而这三种材料最终都属于“编造”。可见薛忆沩对所谓绝对的真实是持否定态度的。真实只是存在于时间与空间的独特建构之中。

  此处的历史是一种时间概念,也是一种特定的时代语境。历史,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真相只有一个。然而记载历史、研究历史的学问却往往随着人类的主观意识而变化、发展、完善,甚至也有歪曲、捏造。薛忆沩对历史中个人的身份和自我的问题情有独钟。他特意将小说集《流动的房间》(2006年)中的作品分为两卷,其中第二卷叫做“历史外面的历史”。什么才是真实的历史?也许第一卷的题目“城市里面的城市”可以作为一种寻找答案的路径。如果说“城市里面的城市”是指生活在城市的人,那么顺着这个命题进一步下推,就是藏在人们身体里的内心。人们内心的真实才是最终的真实。

  三个中篇小说《广州暴乱》、《一段被虚构掩盖的家史》和《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有着对于历史的连贯性的思考和追问:在历史中的个人究竟有着何种身份和自我?《广州暴乱》是关于死去的身份与残存的自我,《一段被虚构掩盖的家史》是关于虚构的身份与分裂的自我,《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是关于由他人改写的身份与真实的自我。他者的言说和自我的言说,构成了一种同谋的关系,他们共同“创造”、“改写”或者“虚构”历史和历史中的自我。

  可见,真实只存在于短暂的时空建构中,真实常常被扭曲、掩盖,真实必须借助于主体才能够部分地实现,这表明了薛忆沩逐步深入的探索。

  薛忆沩是当代为数不多的一直坚持先锋小说创作的作家之一,对于历史中个人的身份和自我的关注,是先锋小说家怀疑精神的重要体现,也是对处于后现代的当下的深刻思考的结果。这一主题在薛忆沩后来的小说中有着更为深入的开掘,长篇小说《白求恩的孩子们》和短篇小说《小贩》是其中的力作。《白求恩的孩子们》以多变的手法叙述了在中国家喻户晓的“白求恩”影响下长大的三个孩子的人生经历——三个孩子一个自杀,一个他杀,另外一个带着痛苦的记忆生活在白求恩的故国加拿大。小说将回忆和现实结合起来跳跃性地叙述,并将白求恩的研究资料和白求恩的生前书信穿插起来,又用学者和历史的参与者的双重身份对历史进行质疑和追问,具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内涵。

  面对历史,一切似乎都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我们原来认为确凿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暧昧起来。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那么个人应该如何面对这一切意义的消失?这是先锋小说家薛忆沩面对的难题,也是当下每一个认真思考的人面临的难题。

  马文美,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生。

  相关链接

  薛忆沩,作家,1964年生于湖南郴州,现居加拿大蒙特利尔。著有长篇小说《遗弃》、《白求恩的孩子们》,小说集《流动的房间》、《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等,以及随笔集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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