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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水歌:疍家的诗经(陈世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10日10:03 来源:天津日报 陈世旭

  珠江流域,其中尤以三江汇流处的三水河口,聚居着一个独特的族群:“疍家”。史籍上称疍家为疍户。广东的疍户,据《太平寰宇记》载,多生于江海,居于舟船,随潮往来,捕鱼为业,漂泊无定。清人屈翁山的《广东新语·诗语》中记载:“疍人亦喜唱歌,婚夕两舟相合,男歌胜则牵女衣过舟也”,其歌曰“咸水歌”。浮家泛宅的渔家源源不断来到珠江口沿海一带的冲积平原,禾蔗蕉蚕,捕鱼捞虾,半渔半农,娱乐恋爱,歌以唱和。在艰难开拓自己的生存空间的同时,创造了灿烂的文化。一首首经典的民歌,犹如一颗颗散落于民间的明珠,拂去岁月的轻尘,依然摇曳生辉。

  咸水歌有长句、短句,有不同的音调和拉腔;有独唱、对唱,由上句和下句组成单乐段体,多数用在独唱或是问答式的对唱曲中;也有由四个乐句组成的复乐段体。因为歌头、衬词,或者是叙事的需要,乐段又扩充或延长,构成不拘一格的自由体,或是叙事形式的长诗。乐句的旋律机动灵活,同是一个唱腔的咸水歌,两段词的旋律会有所不同,只是歌头、歌尾或拖腔不变,成了咸水歌的特点。

  咸水歌与疍民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与歌者有一种神秘的联系。这是一种节奏上的共鸣。水上疍民的生活是摇摆的,咸水歌也便在摇摆的节奏上组成,不正规节奏在对置上起着变化,优美而流畅。不同性格的人,唱出来的歌,其节奏又迥然相异。

  疍家的祖辈是南迁而来的中原汉人,和客家人投奔山林不同,他们选择了以舟为室,浮生江海,其“疍家”的得名,一说源于其舟楫外形酷似蛋壳;一说是这些海上人家像飘浮的鸡蛋。疍家人自己则有一个凄婉的解释:风浪中的生命如同蛋壳一般脆弱。旧时疍家被视为“不谙文字,不记岁年”的蛮民饱受歧视,不得随意上岸,更不能与岸上人家通婚,四海漂泊无定处,终年劳累终年愁。他们的生活,都在水上进行;他们的爱情,也在水上发生。今宵枕着水浪的声响入眠,明晨醒来还是看着水浪在身边流淌。他们没有社会地位,却并不等于不具备人类所共有的创造力。他们需要欢乐,需要酣畅淋漓的宣泄。“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他们创造出了咸水歌。咸水歌寄寓着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得以保持生命的活力,不至于被苦难所击倒。随意自然的咸水歌给郁闷的生活增添了灵动的色彩和趣味,船上冒起的炊烟,也因之不至于太寂寞。咸水歌表达出对人生际遇的不平,传递出生命的纯真,支撑他们活出精彩,活出快乐,活到老,活到死。 

  咸水歌题材极其广泛,内容极其丰富。无论是谈情说爱,还是婚丧嫁娶;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可以唱——甚至于一唱就是几天几夜,田间、基围、河堤、划艇、树下,到处是歌台。一群群、一对对被称作耕仔、耕女、钓鱼仔、水草妹的人们,无论老少,不分男女,也不管春夏秋冬、风吹日晒,只要兴趣一来,就可以大展歌喉。咸水歌是疍家的“流行歌曲”,情歌抒唱水上的爱情生活,多是在找情郎时歌唱;做苦力的时候随口编唱,吵架,对骂,或者自言自语;江海劳作时,一边摇着橹一边唱咸水歌;庆祝、表演、喜事、劳动、休闲、谈情说爱、哄小孩睡觉唱,白事也有哭唱。咸水歌所抵达的领域,没有人会轻薄嘲笑,只有一群群倾心的听众,聆听或者附和。只要对歌一开始,男女老少就皆忘乎所以,食宿均在基头、艇上……隔山对唱、隔船对唱、隔河“斗歌”,或树“高标”搭歌台,各具风姿。高堂歌雄浑高亢,古腔、新腔、长句、短句,花样迭出;咸水歌、大罾歌、姑妹歌,婉转缠绵。赛歌是水乡常见和重大的群众文化娱乐活动。休闲季节,丰收之日,节诞或喜庆,就有歌赛。在岸边搭起歌台,或在河上两船对泊。一个人唱不过瘾,非得大伙一起唱才成气候。水上人家将小艇聚拢一起,首尾相连,举行集体大会唱。夜来四面八方,水上陆上,济济溶溶,渔火齐明,皓月当空投下一片银光,歌声伴随涛声此起彼伏。基围旁边、路上、桥上到处挤满了人,构成一幅独特的水乡夜色图。

  咸水歌除了拥有历史价值,更有不可多得的艺术价值。各种运用比兴、夸张手法创作的含蓄、幽默、形象、生动、秀丽而且富有浓厚生活气息的歌词,形成咸水歌雅俗共赏的品质。简朴精炼、活泼易懂,都是鲜亮、生动的民间文学。

  “江行水宿寄此生,摇橹唱歌桨过滘。”像任何一个热爱歌唱的族群一样,疍家人把喜怒哀乐都唱透了,从摇篮唱到生命的尽头。摇船驳艇时唱,织网绞缆时唱;洞房花烛时唱,生离死别时唱。教劝、诉情、自叹、讽喻,“兴观群怨”, “以歌言志”,“想唱就唱”。得意时唱“金银满仓歌满船”,失意时唱“云遮雾罩星月暗”。遇见心上人,男子急得“鸡跳麻场心里乱”,女子则矜持地试探“鱼虾沉水不见游”。双方随字取腔,添花转韵,心意和才智在酬唱中鲜花一样怒放。

  流传了几百年的咸水歌,从古到今都洋溢着浓郁的乡情乡音和民间艺术气息,是聪明智慧的结晶,是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反映的是一个地方的民俗文化底蕴,是拉动民间文化的一根弦。

  “你是钓鱼仔定是钓鱼郎罗嗬,我问你手执鱼丝咧有几多壬长?……”

  一叶扁舟缓缓地从远处驶来,头戴“虾姑帽”的船家女,或撑篙,或撒网。歌声像看不见的足尖,在水面上轻盈点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又一漾一漾地荡开。悠扬的乐音飘向九霄云外。

  人们在这种对命运的歌吟和不受制于命运的希冀中结束和开始一代又一代人生。

  咸水歌一如古老先民的《诗经》。咸水歌就是水上人家的《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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