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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地王者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10日09:49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醒龙

  知道董立勃的名字,是在2003年。那一年,中国当代文学突然刮起一股遒劲的边塞风。起因是《当代》第一期发表了董立勃的长篇小说《白豆》。当时,看这部小说、说这部小说的人很多,几乎到了无人不知的地步。我喜欢这部小说的独特味道,这之前我第一次去新疆,而立勃的小说写出了在我想了解的奇异之美背后更加撼动人心的新疆。在认同文学界普遍称道的那些观点之外,我还有自己的认识,董立勃的小说之笔始终落在戈壁滩上,在这类地方自然不会有大人物出现,但是,只要将《白豆》和《青树》这类描写天天趴在河边喝那天山雪水的普通人的小说读上几页,那股边地王者之气就会扑面而来。

  2007年元旦过后,参加九寨沟笔会。在那冰雪美得醉人的风景里,第一次见到董立勃。一见面就有种很奇怪的熟悉,说奇怪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陌生感。也是得益于作品,立勃不同于那种人格与文格分裂的写作者,站在那里难免让人想起大漠胡杨,说起话来又像天山上的冰雪一样透彻。还有那笑,特别是不经意间一扬眉,竟然蕴涵着骑在马上的女子发现有陌生男子在伫望时,那种大大方方的羞赧。于是,在感觉中,立勃仿佛是从自己作品中走出来的。

  有些人,认识得很早,离得很近,却始终好像隔着什么,走得太近了,就会不自然、不自在。笔会结束了,如果没有什么事,也就不会再联系了。和立勃有点不一样,互相留了电话后,回到各自的单位,就算没有什么事,过年过节,也会发个短信问候一下,像是相识多年。

  2008年一块儿去韩国访问,出发那天汶川发生了地震。到韩国的第二天,在欢迎宴会上,韩方特地为汶川地震死难者致哀,然而,稍后中方的某个负责人,居然主动跑到台上唱起卡拉OK。立勃和我们几个坐在一起的中国作家勃然大怒,只是碍于外交礼仪才没有冲上去,将那家伙撵下台来。在韩国的那些天里,和立勃住隔壁,却没有串门。白天忙完正事,晚上回到房间,除了上网还是上网。第二天早上,一起到餐厅,说着各自从国内网站上找到的数字和真实故事,立勃总是发现得最多,说得最多,眼睛也潮湿得最厉害。作为标准的西部大汉,立勃和有良知的同行一样,都有一颗敏感柔软的心。

  立勃常说自己像草原上的放牧者,也像是戈壁滩上的卡车司机。和立勃接触多了,知道他确实是在荒原长大,虽不是牧人,不是司机,但确实吃过不少苦,经历过许多风沙的磨砺和雨雪的吹打。

  他的父母是新疆成千上万个垦荒者中的一个。父母能给他以疼爱,却给不了他最渴望的生活环境。对他来说,书香门第一词,是世上最奢华的表达。上小学时,他经常会连一支铅笔都买不起。和不少文人不同,不仅他家里没有一本可以称得上文学的书,就是方圆十几公里的人家里,也没有几本像样的书。说不清楚是自豪还是自卑,立勃曾多次提及,23岁以前,自己读过的书可以数得过来,其中没有一本是文学经典名著。他说,自己的成长过程,最没有可能的,就是成为一个作家,而应该做一个农工,再好一点,做一个拖拉机手,最好也不过是当个代课老师。卡车司机对他来说都是远隔天山的幻想。

  幸运的是立勃选择了写作,选择了文学。在以文学名义聚集的人当中,那些立志要当名作家的大多被名誉所抛弃,反而是一些只是表达不向命运低头、要与命运抗争到底的写作者,最终得到文学的垂青。立勃最初在生产连队接受再教育,白天干活,晚上点着煤油灯写文章,就这样一笔一画地写进了农场宣传队。高考恢复后,又顺利考上了大学,他学的是政治专业,却开始在一些杂志上不断地发表诗和小说。

  立勃和我同岁,读他的作品,自己免不了常常会心生妒忌,在文学资源普遍同质的当下,立勃所把握的文学元素太独特,也太重要了。一部《白豆》宛如一麻袋钻石,而他还写有十多部长篇小说、几十部中短篇小说。通过他的小说,人们知道了在新疆有一个地方叫下野地。一个作家,一生能写出什么,能写多少东西,是有定数的。有的作家,早早就写出来了。有的作家,要等很晚才能写出来。立勃大约就属于后一类的写作者。

  我主编《芳草》6年,发了立勃的两个长篇,一个叫《青树》,写了沙漠公路边上的一座红房子、一个女人,还被拍成了电视剧。今年又发了一个长篇叫《八月飞雪》,是表现石油工人生活的。虽然故事不同,但背景都是戈壁荒漠。

  写作这个事不容易,要写出来更难。立勃算是写出来了。可写出来的立勃,并没有只是埋头写作。他很快就被推到了文学工作领导者的岗位上。一般来说,作家当得好,领导也当得好,并不多见。可立勃好像是个例外。

  本来写作写到了这个份儿上,再去干这些费心劳神的事,于个人的名利并无多少好处。立勃完全可以腾出时间去写更多的书,写更多的作品。2010年,我与湖北省十几个院士专家一道去博尔塔拉,途经乌鲁木齐,正碰上他昏天黑地接待一批又一批内地文学采风者,本想表示同情,聊天时,他却谈及几项更加复杂、更费力气的文学规划。劝他的话到嘴边了,却没有说出来。正如我自己,当绝大多数朋友劝我不能在《芳草》杂志主编位置上再干下去,否则,用不了几年就会捶胸顿足,后悔得要死。只有立勃从未劝我辞职,相反,有机会在一起时,经常谈到相关话题。立勃像是比我更有感触地说,在文学路上,很多人帮过我们,现在能有机会帮别人,我们也得多尽些心,出些力。

  2009年,立勃召集了一群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来到了天山脚下。那次穿越了天山南北的采风,因为一个重大事件的发生,让我们这些亲历者终生难忘。立勃出色的组织能力,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少有的另一种才能。特别是从喀什回到乌鲁木齐的那天晚上,因为第二天就要回家,大部分人都想到乌鲁木齐最有特色的地方会会当地朋友,与立勃说时,他生气并毫不犹豫地阻拦了。之后一小时,就发生了那场震撼世界的悲剧。如果不是立勃及时阻止我们外出,后果如何,不堪设想。现在,只要与立勃见面,虽然我们都不善饮,一定要与他喝一杯,其中意味得用千言万语才说得清。

  2012年立勃路过武汉时,我带他去古城鄂州看了看,那天晚上,当地的朋友说是欢迎我,事实上他却成了主角。一桌人只顾听他关于新疆的思量,差不多两个小时,竟然无人插嘴或者打断他的话。临终了时,我才对那群风华正茂的朋友说,如果将来他们当中有人成了“封疆大吏”,千万要记住作家董立勃今晚说的许多话。(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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