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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极忽隐,令人惆怅——悼念颜元叔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3日09:54 来源:深圳特区报 余光中
插画:田威插画:田威

  摘要

  颜元叔突隐江湖,其原因二十年后似仍不很明确,不过对于台湾上世纪70年代的学府文坛,他刚健的背影,重大的贡献,却十分可观。首先,他以新科博士的锐气,将当时美国的显学:新批评与比较文学,引介回来,不但大声宣扬,而且大力演练。更难得的是:这些新学他敢于活用,并用以探索台湾当代的诗与小说。

  报载去年底颜元叔先生因肝癌逝世,消息忽到眼前,令人难以回应,但并不令人惊骇。首先,他“离开”我们已经太久了,令我们失望而不能谅解。哥儿们正一起忙着呢,他怎么说放手就放手,一个人就退隐江湖去了,也不给个说法。可是又未能真正没于江湖,而是仍然大隐于市,甘愿低调于市井之间。二十多年前,当然还没有“人肉搜索”的做法,可是在我遍问之余,仍不时听人转告,说他去了对岸某处,正卜宅安居,又说他已回来台湾,现正养病。那么悠长的岁月,这世界早已变得难认,偏他,不回学府也就罢了,却连文坛也一起弃了,犯得着吗?不,这太不像元叔了。显然,他是一怒之下,把我们大伙儿都像洗脚水一般一起给倒掉了。

  此刻,他怎然一走了之,不给我们任何机会,除了发表没来由的什么感想,带着苦笑。

  我跟元叔不是很熟。我们的友谊说不上什么腻在一块,泡在一起,却也没有浅得、淡得只谈正事。他是湘人,带点乡音,说到兴起更呵呵大笑,很得我的好感。当然两人都出身台大外文系,背景亲切,我正好长他四届,可谓顶头学兄,他也绝非客气之辈,不会文绉绉地呼我学兄。至于王文兴、白先勇那一班平均小我十岁,倒一律称我先生,就觉得是晚辈了。

  元叔在美学成回来,1963年初任教授,到接掌外文系,已经是1969年了。其间我自己也有四年去美国任教,要到1971年才回台。尽管如此交错,我们都在台北,交往渐多。倒是进入70年代后,两人见面更频,就算1974年我连根拔起去了香港中文大学,两人在港、台交流之中,不但常一起开会,而且还有几次“同仇敌忾”,径直批评了文革。《新晚报》总编辑罗孚是香港当时左派统战的领导,他发动了左派的围剿,对不识时务的夏志清、颜元叔、余光中遣词严峻。前两位远在美国、台湾,我却就在香港战场,压力尤大。罗孚其实是十足儒雅的中国读书人,旧学颇醇。文革既过,我在香港某次的研讨会上与他重逢,他竟然当众向夏志清、元叔与我道歉。

  元叔和我在“非常时期”虽是“战友”,在平常时期也是同行、同道,而且互相尊敬,但是彼此对文学本质的看法,未尽相同。1974年我出版文集《听听那冷雨》,在后记中解释该文集内诗论不多,是因为年轻一代已经出现了此道健笔:“像陈芳明手里的那一枝,清新而勇健,已经有一点史笔的意味,同时从学院的围墙里,也伸出了颜元叔那样的淋漓‘刚笔’,有担有当,敢言敢怒,非常‘湖南’,我虽然不能篇篇赞同,却十分乐意做一位读者。”

  在1970年五月号的《纯文学》上,远在丹佛的我读到了元叔所撰长达万言的《余光中的现代中国意识》,既感高兴,又感困惑。该文盛称我的旅美小品《我之固体化》,却对那时为止我的其他诗作表示“厌恶”。接着元叔就《敲打乐》与《在冷战的年代》两本诗集选出《敲打乐》、《当我死时》、《带一把泥土去》、《双人床》、《如果远方有战争》、《忘川》、《有一个孕妇》等作品加以分析,结论说我是一位写实主义者,颇能表现知识分子的现代中国意识。同时又指出:许多人都认为我的诗比较“干瘦”,近于奥登而远于汤玛士(Dylan Thomas)。

  另一方面,元叔对我的散文则评价只有负面。当时有三两文友告诉过我,说元叔认为我的散文太浓太花,简直糟糕。我一生阅批评家多矣,贬我者固然不少,誉我者似乎更多更坚持。元叔快人直语,并无恶意,我也不会斤斤计较,所以两人的友谊始终愉快。1985年《中国时报》办的“时报文学奖”把诗的推荐奖颁赠给我。元叔代表决审委员会写了一篇千多字的奖词,以《诗坛祭酒余光中》为题,语多溢美。那年香港回归,九月间我带了家人正大举回台,不是回去台北,而是迁来高雄。印象里此后和元叔也就渐行渐远了。其实元叔自己的“遁世”,似乎也就在此时开始。有一件事倒很确定。离港前我最后的一首诗《别香港》,虽为小品,却颇揪心。元叔读后对我说:“看了真令我妒忌香港。”

  颜元叔突隐江湖,其原因二十年后似仍不很明确,不过对于台湾上世纪70年代的学府文坛,他刚健的背影,重大的贡献,却十分可观。首先,他以新科博士的锐气,将当时美国的显学:新批评与比较文学,引介回来,不但大声宣扬,而且大力演练。更难得的是:这些新学他敢于活用,并用以探索台湾当代的诗与小说。这么一来,外来的理论就不再自囿于学府的课本,而变成了一把燎原野火,和本土的创作烧成一景。不但外文系,连中文系也觉得用武有地了。以前,是外文系多出作家而中文系多出学者。此后,轮到中文系多出作家了,外文系呢,却多出比较文学的学者。

  元叔当年创导比较文学,有时操之过急,虽有利器,却用非所当。例如唐人李益的五绝:“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元叔在解释时把“信”附会为是影射“性”。这种“泛性”联想,不免厚诬古人。其实古人习用的说法,是“色”,不是“性”,倒跟sex读音相近。另一方面,元叔引入“新批评”,并在论析台湾现代诗时用来操练,正如他在《余光中的现代中国意识》一文中所运用的,倒是比较中肯,不无收获。但是他用这手法来分析我的长诗《敲打乐》,指摘我的长诗结构失控,则未免太拘泥于新批评了。新批评之精读、详读,用在短诗小品,较有功效,但不足以对付惠特曼《草叶集》式的浩荡狂吟。我写《敲打乐》时,受了金斯堡《嚎》(Howl)的影响,大开大阖的美国江湖行,滔滔长句实在不吐不快。

  此外,元叔在朱立民院长的支持下,大大刷新了外文系的课程,并将《诺敦英国文学选》指定为主力教材,也提高了专业的视域,调整了一向亲美疏英的浅碟学风。所以1972年我转任政大西语系主任,也响应台大的壮举,把政大沿用了多年的大一英文薄册,从寥寥的70页,加重为多元而较深的300页。

  这么一位虎虎生风的启蒙者、改革者、推行者、论战者,出现在70年代台湾的学府与文坛,确是应运而生的主流人物。后来他更奋自淬砺,写出一种刚健明快的杂文风格,令人期待他层楼更上,领域更开。谁料就在高潮的浪脊上,这主角竟然突地失踪,有不得见者达二十多年。这反高潮的一招,究竟是元叔戏弄我们的幽默,还是幕后另有我们未明的隐情,该由文学史家来揭示了。

  逝者

  颜元叔(1933年7月3日-2012年12月26日)著名的散文家及英语教育家,湖南茶陵人。1933年生于中国南京,1956年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1958年赴美国留学,获得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英美文学博士学位。在台大外文系主任任内成立台湾第一个“比较文学博士班”,1972年6月创办《中外文学》及《淡江评论》等杂志。其笔锋犀利,议论风发,编有《时代英英英汉双解大辞典》、《万人现代汉英辞典》、《万人通用英汉辞典》、《万人最新英汉辞典》。著有《文学的玄想》、《谈民族文学》、《文学批评散论》、《颜元叔自选集》、《莎士比亚通论》、《翻译与创作》、《宝岛时空》、《社会写实文学及其他》,译有《开天辟地:西洋文明的变迁》等。

  作者简介

  余光中

  籍贯福建泉州,1928年重九日生于南京。1950年赴台。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后赴美进修,获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学位。先后任师大、政大、台大及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又任台湾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中山大学荣休讲座教授。为杰出诗人、散文家、评论家。著作丰硕, 获奖无数,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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