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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孙犁的心灵世界——《铁木前传》改编手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2日09:21 来源:中国文化报 赵大民

  孙犁先生一代文宗,文学泰斗,是具有世界影响的语言大师,也是我从青年时代就崇拜的文学偶像。一九七二年“文革”的后期,由于一次特殊的机缘,使我有一段较长的时间与先生接触。从天津到白洋淀,至少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朝夕相处。没有采访任务的时候,也聊聊天儿,天南海北,谈诗论世,从“文革”遭遇到家庭琐事,无所不谈。通过那一段生活,使我对先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也可以说建立了一定的友情。我觉得先生平易近人,性格开朗,不乏幽默,高兴时不拘行迹,有时哈哈大笑,同王林(老作家,长篇小说《腹地》的作者)两个老战友之间经常开玩笑。这使我想到先生在小说里的若干幽默笔墨,原来是作家天性里本来就有的。正如《文心雕龙》所言:“各师成心,其异如面。”比如孙犁和王林的风格就迥然不同。孙犁细腻,王林粗犷;孙犁精雕细刻,王林大刀阔斧;孙犁的人物带着白洋淀的荷香,王林的人物裹挟着冀中腹地的烟尘。有一次王林和孙犁开玩笑,说孙犁最会写女人,说他笔下的女人都写得很水灵,像从淀水里拎出来的一样。孙犁并不回避,他说:我喜欢写欢乐的东西,我以为女人比男人更乐观,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与女人有关,所以我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写她们。

  孙犁家住安平县,和白洋淀本有一段距离,但他在抗日战争时期,曾在这里深入生活,写过许多以水乡为背景的小说和散文,所以人们把他奉为“荷花淀派”的盟主,但先生坚辞不就。 他坚守“文章乃寂寞之道”的理念,认为文学流派的形成,不是抢摊儿占地儿,如同水泊梁山那样拉起杏黄旗就可以成为一方霸主。先生有言:“古代哲人,著书立说,志在立言;唐宋以来,作家结集,意在传世。有人轻易为之,有人用心良苦。……文章与作者,自有客观的尺寸与分量,别人的吹捧或贬抑,不能增减其分毫。”

  孙犁先生把自己的作品归入现实主义范畴。他说:“有些评论家,过去说我是小资产阶级的,现在又说我是浪漫主义的。他们的说法,不符合实际。”“我回避我没有参加过的事情……我写到的都是我见到的东西。”(一九八一年八月五日《孙犁文集·自序》)先生的《铁木前传》,正是这样一部充满时代气息和生命感悟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品。

  我从一九七二年,便萌生了把《铁木前传》改编成舞台剧的意念,到现在整整过去了四十年。在这四十年中间,先生的大部分作品我都已读过,但读得最多的是《铁木前传》。我觉得这部作品最适合搬上舞台。特别是书中写了小满儿这个人物,这个所谓的中间人物,在当时的舆论界是不被看好的。众所周知,这部中篇小说刚一出世,天津唯一的文学刊物《新港》拒绝发表,就是因为作者对小满儿这个人物,寄予了极大的怜惜和同情。在孙犁笔下,她鲜活、灵秀、饱满、跳荡,沁人心脾。她一出场,就在读者面前展示出了一幅古代画轴——《陌上桑》。书中描写,她从自家门口走到碾坊,这一段不超过两百米的行程,粉黛飘香,光华四射,完全是罗敷采桑的浪漫图景。满街筒子的人都不干活儿了,都站在墙根儿底下,看这位美人儿头顶笸箩上碾台。孙犁笔下是这样写的:

  小满儿头上顶着一个大笸箩,一只手伸上去扶住边缘,傍若无人地向这里走来。她的新做的时兴的花袄,被风吹折起前襟,露出鲜红的里儿,她的肥大的像两口大钟似的棉裤脚,有节奏地相互磨擦着。她的绣花鞋,平整地在地上迈动,像留不下脚印似的那样轻松。

  作家在这里没有用传统老套,具体描写这位美人如何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而是用白描的手法调动读者的想象。请注意这段描写的最后一句:“像留不下脚印似的那样轻松。”你见过这样走路的女人吗?见过如此轻盈的步态吗?在你的生活里或许有过相似的印迹,但你能用“留不下脚印”这样生动的语言来形容吗?古人有“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一类的描写,美则美矣,但终觉虚幻。而孙犁平实又充满想象力的描写,却能直扑读者的胸怀。

  孙犁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写建国初期,农业合作化前后农民的生存状态。写农民的自发势力与政府政策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形态,是通过铁匠和木匠两家所走的不同道路,生动地体现出来的。作品如果仅停留在叙事的层面写合作化的过程,小说会非常枯燥,不会有人喜欢。大师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塑造了小满儿这个人物。她既是人间尤物,又是父母弃儿;既是美的化身,又是丑的诱饵;既遭人嫉恨,又被人同情。人世间一切美的东西,大都具有两重性,往往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中国的四大美人都没逃脱这样的命运。小满儿这个人物,在小说结尾处作家并没有给她画上句号,只写到六儿的新车离开黎老东的视线以后,“小满儿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裹,爬到六儿的车上去了,黎七的长鞭一甩,两辆大车的后面,扬起滚滚烟尘。”

  从总体描写来看,作者对这个人物是同情的,书里有一段这样的描写:“他(干部)望着这位年轻女人,在这样夜深人静、男女相处、普通人被引为重大嫌疑的时候,她的脸上的表情是纯洁的,眼睛是天真的,在她的身上看不出一点儿邪恶。”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投注了极大的热情,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凡是小满儿出现的场合,作者便笔下生花,行云流水,营造出一种让读者赏心悦目甚至不忍翻页的气场。她身上既有情欲的诉求,又有自卑的无奈;既有对命运的抗争,又有自暴自弃、自我毁灭的暗影。是一个可以穿透历史时空、对当今读(观)者也能引起共鸣的艺术典型。中国长期处于男权主义社会,女人成为男人的附庸、传宗接代的介体,甚至是男人性欲发泄的工具。小满儿的遭遇正是这种伦理道德下的牺牲品。孙犁先生这部作品,写成于一九五六年夏,转年就是反右斗争,当时的文艺环境,已有收紧的趋势,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在这种背景下,先生能写出这样一部张扬人性光辉的作品,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今年四月六日是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在一次与天津日报文专中心宋曙光、孙惠英几位文友叙谈时,笔者曾提出欲将孙犁先生的《铁木前传》搬上话剧舞台的意愿,此言一出,大家都表示认同,笔者深受鼓舞。乃于去年十月动笔,历时三月,至年底竣稿。编写期间,重读先生作品,每到心会处,便觉先生的音容笑貌与人物形象游走于字里行间,起伏跌宕,呼之欲出。罢笔之日,突然与剧中人物告别,顿觉烟消纸冷,心绪惘然。盖如先生在《孙犁文集》自序中所言:“我的创作,从抗日战争开始,是我个人对这一伟大时代、神圣战争,所作的真实记录。其中也反映了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前进脚步,我的悲欢离合。”作品的真实性,便是它的生命力。先生直抒胸臆、不悔少作,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真实的、壮美的历史画卷和人物图谱,这是一笔无比珍贵的文学遗产。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显示出他独特的魅力和智慧的光芒。记得十年前,孙犁先生逝世时,笔者曾写《沁园春·送孙犁大师远行》一首,发表于《天津日报》副刊。现在引录在这里,以寄缅怀之思。词曰:“一代文宗,德标松柏,道并星辉。正津门酷暑,熔金焦釜;大星陨落,沽水含悲。云幕低回,铅空泣泪,忍送斯翁上紫微。芸斋寂,殆书生事了,终曲西归。文章山斗勋垂,信桃李无言自芳菲。昔红莲碧淀,编霞织锦;雁翎翠苇,掣电惊雷。初记风云,续吟铁木,澹定晚华更崔巍。公今去,仰遗文八卷,永著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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