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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毕飞宇(潘向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1:25 来源:文学报 潘向黎
吴冠中 小亭游鱼 镜心吴冠中 小亭游鱼 镜心

  一

  对毕飞宇最初的印象,不能简单地说好不好,但是他基本上被我划归“不会成为朋友”之列。可能因为先听见了太多关于他的传言了:人长得如何帅、小说写得如何好、又斩获了多少奖项了……这种人一般都需要拿出十足的谦恭随和、低下去把自己铺成一块地毯,才能“平民愤”,等到见了人,这小子居然是说话直眉瞪眼、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他的“反革命气焰”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余一概不论,以至于后来有个年轻记者很认真地问我:“毕飞宇和照片上一样帅吗?”我迟疑地反问:“他帅吗?”那个记者大受打击,几乎是眼含热泪恨恨而去。我当年就这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会拐弯加没刹车,真是对不起人。

  后来小说家毕飞宇反复指出:最烦人家“议论”他的长相———这话应该是真话,不过还是有点“欠扁”,但那是毕飞宇的事——所以我对他长相的不在意,可能是我们“美好友情的开始”(电影《卡萨布拉卡》的台词)。

  不在意他的长相,当然是在意他的小说了,这一点,有我许多年前写的评论《玉米》的《看败家子毕飞宇请客》为证。他当时读了很开心很得意,在电话里晦涩曲折地表达了这一点,还对几个搞评论的兄弟说:“看看人家,写得多好,把你们都比下去了。”小孩口没遮拦,替我狠狠得罪了好几个评论家。后来法国不知道要出和他有关的什么书,要一篇关于他的评论,他选了我这一篇。

  何时第一次见到毕飞宇不记得了,但记得他第一次打电话来。不知道怎么知道我家电话的,也没有自报家门,第一句就是:“我跟你说,这个事情……”我听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问:“您是……?”他说:“我毕飞宇啊,你听我说。”商量完事、挂了电话我想,这人怎么这样啊?好像我们昨天才见过面、一起谈笑甚欢似的。这人自我感觉怎么能好成这样?真是!后来才明白,他这人就这样,即使他只是南京某家小报的下岗职工,他也会这么我行我素外加适量的无厘头。

  他有一次的电话让我记得很清楚。他以一种老前辈、过来人的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听说你得了一个奖,啊,不错。这个奖我也得过。(我想:我知道,你到底是来祝贺还是来炫耀的?)“过来人”继续说:我说我得过,是想说我知道你现在的感觉。接下来可能会有颁奖典礼啊媒体采访什么的,你要注意你的态度,你晓得吧,这时候你不能不恰当地表现自己的清高,不能说你怎么怎么不在乎,(我想:我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吗?)且不说这个奖的含金量,这个咱们可以先不说,评这个奖的过程,你晓得吧,有许多人的劳动,编辑、初评委、终评委,人家都很辛苦,最后你们露脸了,人家有什么好处?你至少要对这些人的劳动表示尊重和感谢,所以你大小姐一定不能说错话,那样就不应该,也不体面了。最后他说:当然,主要还是祝贺你。还有,过了这一阵就忘了它吧,好好写东西去。

  这番谆谆教诲,还是挺让我感动的。虽然没有达到从此把他当前辈当楷模的程度,但是从此交情明显升温,然后多年保持在三十七度五左右。

  二

  毕飞宇说话有几个口头禅,一个是伴随微笑和闭眼睛的“不是,你听我说”。这是他长篇大论的开场白。另一个是“你晓得吧”。用来作句子的“后缀”,或者代替中间的逗号。有一次我整了他一下,大家聊着天,他一个人滔滔不绝,我肚子都饿了,等到他第101次说:“你晓得吧。”我立即答:“我不晓得。”他说:“不是,你听我说。”我说:“我不听。我要吃饭去。”他顿时舌头打了结,好几秒钟后才说:“好,走吧。”

  我们见面基本上都是在南京。他常来上海,但几乎每次都不通知我,然后回去后必定打个电话来说:“我去过上海了。”我觉得很奇怪,你要么事先通知我,既然不见面就不用说了。他说觉得是有正事要办,不是找朋友玩的时候,但是还是要说一声。好像也有道理,但是和常人不一样,写小说的人,我也不和他理论了。

  小毕同学身上不脱长期受宠的脾性,我总说他像一个上面有许多姐姐的弟弟(关于他兄弟姐妹和排行的情况,我求证过,但是忘了),比如有一次见面就诉说他如何在健身房拉伤了肌肉,我刚要同情,被贾梦玮一句点醒:“他这是撒娇,我们一般都不理他。”这几年,也许是有了点年纪,他的自我要求明显地高了,脾气好多了,分寸感强了,也更会体谅谦让了。还有,日子过得从容起来了,我每次到南京,他请吃饭的地点和菜式也讲究了,特别是有一次专门请我去一个地方喝了咖啡,居然是我在国内喝过的最好喝的!我一说,他高兴了,居然在我随身带着巴掌大的记事本上写:“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毕飞宇”。小说里的刁钻和凶狠都不见了,露出几分孩子气。这种洁净的孩子气,在他的短篇《地球上的王家庄》 比较集中地体现———这么多年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地球上的王家庄》的开头:“我还是更喜欢鸭子,它们一共有八十六只。队长把这些鸭子统统交给了我。队长强调说:‘八十六,你数好了,只许多,不许少。’我没法数。并不是我不识数,如果有时间,我可以从一数到一千。但是我数不清这群鸭子。它们不停地动。”忍俊不禁。这个以轻取重的短篇堪称当代短篇杰作。我怀疑,毕飞宇在写它的时候是处于一种薄醉状态,乘着醉意他回到了孩童的视角,以未被污染的眼睛审视了那个时代的荒诞,也写出了荒诞之中不灭的童真和渴望。

  毕飞宇有脾气。此人写作虎虎生威,做人牛气冲天(抱歉,近年常陪儿子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影响了词汇和思维)。平日里,说话一认真就直眉瞪眼,讨论的问题如果比较重大或者所揭露的人和事比较不堪,他简直咬牙切齿,要不是剃的是胡茬一样的寸头,绝对可以“怒发上冲冠”的。他脾气不好的例子很多很多,比如在北京有一次电视台录制节目时,因为觉得对方不尊重人,就中途退出,人家急得在后面追着喊也喊不住;比如硬是拒绝了一个奖项,一时舆论大哗。那时我正好去南京,和他在茶楼里见面,隔壁坐着的茶客都在看报纸上他“拒奖”的消息。

  有一次不知怎么说起另一个作家,我随口说你们好像关系很好呢,毕飞宇居然很严肃地说:“我和某某某,就是一个作家和一个作家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话大有意味,现在许多人的关系都不对了,如果作家和作家、编辑和作家、老师和学生、有权势者和平头百姓都能保持本色的正常的关系,生活应该会正常许多,空气也会洁净起来。

  我和毕飞宇可以勉强算是牌友的关系。有一阵子我一到南京就找人打牌。所谓的“人”,常常也就是贾梦玮、毕飞宇这几个。毕飞宇是我见过的作家里算牌最精但手气最差的一个,然后他又有着职业赌徒般的认真和投入,每次都让我很开心。最好玩的是有一次,我和叶弥约好一起去南京玩,和飞宇、梦玮一起打牌,梦玮说环境要好,就去了大钟亭,在亭上的茶室每人一杯雨花茶,清风徐来,开始打牌。每次打牌我总是选梦玮做搭档,他不在乎胜负,不会因为我打得不好而怪罪。于是毕飞宇就和叶弥搭档。叶弥和毕飞宇是鲜明的对照:她手气好,但是不算牌。有一把梦玮和我的牌差得几乎组织不起来有效抵抗,我一直嚷嚷:“不要打了,你们直接升一级好不好?”飞宇沉着冷静地说:“要打,这是规矩。”梦玮更加沉着冷静地说:“要打,而且我们会赢。”打到最后,发现叶弥手里少了一张牌,她扣底多扣了一张。梦玮说:“我说我们会赢吧。”飞宇脸色微变,但还能控制。下一把,飞宇好不容易有一副姐妹拖,处心积虑留到了最后,这时每人手里五张牌,毕飞宇除了那四张姐妹拖,就是大怪一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眼看大局已定,这时叶弥出牌,她轻轻巧巧地出了一张,飞宇脸色大变,他的姐妹拖被自家人“稳准狠”地捅开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下子他崩溃了,只听毕飞宇说:“叶弥,你晓得吧,我不怕别的,最怕人家没脑子。”叶弥把手里的牌一扔,说:“毕飞宇,你知道我最讨厌人家说我什么,就是说没脑子!”梦玮居然虎口拔牙地说:“好像没人喜欢吧。”我笑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差点没被茶呛死。后来幸亏王彬彬上完课及时赶到,说请我们全体吃饭,两个气呼呼的小说家才缓过劲来,吃喝过半,就恢复了“一个作家和一个作家的关系”。

  三

  作家内心常常都是拧巴的,但毕飞宇和现实的关系总的来说还算平稳妥帖,就是他总能让自己显得很正常。他言谈中常常提起自己的父亲,他也很敬重他的老师们,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平时超级宅男一个,旅行也常常会带着太太和儿子。说起孩子,大概是七八年前,我的孩子还很小,有一次在办公室给毕飞宇打电话(大概是约稿),他居然就在电话里向我传授育儿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强调孩子不怕冷,是怕风,千万不要让孩子吹风,“如果带孩子出去遇到起风,你怎么办?赶快回家?那来不及,你要马上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他裹上!你晓得吧,你必须这么做,不然他就感冒了。”等我挂了电话,同事说:“那头肯定是个老阿姨吧?”我哈哈大笑。

  毕飞宇有些地方固执得没道理。比如他顽固地不用手机,是为了躲清净还是显得“有气质”?他不承认,他说:“我不需要。”好吧,他不需要。那年在苏州开笔会,他为了和荆歌约打一场乒乓,用我的手机不知道给荆歌打了多少电话,他刚说完,一会儿荆歌的电话又来了,缠绵地说“我再和飞宇说句话”,烦都烦死我。晚上众人在湖边悠闲散步,毕飞宇脸色凝重地过来,说儿子今天有点不开心,需要他这个老爸出马做思想工作,于是借了我的手机,在湖边一会儿站一会儿蹲,说了半天,花掉我许多漫游费。这还罢了,车到上海,他要去华师大给什么班上课,接头的人是吴俊(彼时的吴俊还没到南大,还是华师大的人),毕飞宇下车之前成竹在胸地对我说:“给吴俊发条短信,说我现在去找他了。”过了一会儿,吴俊的电话来了,从来没听过他那样失态的嗓门:“你把毕飞宇叫住!他是怎么回事啊?他怎么现在过来?我不在学校啊,我在外面和人家吃午饭,他不是和你们一起吃完午饭才来吗?”我等他咆哮完,轻轻地说:“你别冲我喊呀。我不知道毕飞宇和你怎么约定的,我只不过替他发条短信而已。”吴俊绝望地明知故问:“他也没有手机?”我说:“是的。”吴俊牙疼似地说:“好吧。唉,你说我怎么办?”我怎么知道。不知道那天是吴俊丢下客人赶回学校,还是毕飞宇像个约会的大学生一样在校门口痴痴地等。

  我写这篇印象记的初衷之一是想说毕飞宇绝对需要手机,但是写到这里我改主意了。手机满世界都是,有脾气的人千金难求,好吧,毕飞宇可以继续“不需要手机”。

  这样一个人,现在当南京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去了,那么南京大学的学子们有机会聆听毕老师的口若悬河语重心长了。以我多年被他指点开导的经验,我可以负责地说:毕飞宇会是个好教师。对这一点,我比他“不需要手机”肯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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