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木讷、内敛又寡言的人,但偏喜欢听人谝闲传——犹如我之不胜杯酌,却总爱看别人划拳斗酒。闲暇时,我常扮演口若悬河、妙语连珠者的忠实听众,宁可赞叹声、笑声、掌声由我一人全包了来烘托气氛,也生怕侃家觉出冷清,误作对牛弹琴而掩声拂袖。
请注意,听智者贤人趣话,跟赏相声小品是两回事。郭德纲、赵本山是靠夸张纯为“逗你玩”的。而高士的聊天,入耳顺溜,咂摸有味,撩拨神经,启迪心智;也笑,但常常可能是肉笑皮不笑,心里受活,嘴巴紧闭;这种笑,是快乐中情感的触动,认知的升华,绝非舞台下那撒野般的狂笑傻乐。
近得陕西名家方英文赠其大作《云朵上的故乡》,美美地过了一回听名士谈天说地的瘾。一边读一边默笑,笑过了不由得不回味。
一样的话,同一个理,能让人在忍俊不禁中接受,在我眼里是个大本事,非天资灵慧、学识广博、视角独到、言词妙绝者,难以做到。人都有个寻求喜悦的向往,但经验告诉我们,花千万元专门到店里购买一串金链子,与漫步于山涧滩涂意外偶得一块宝石,其兴奋快乐程度是大相径庭的。方英文的随笔散文,就是供你悠闲漫步的地方,是你不期然获得珍奇异宝的貌似天然朴拙的去处,是隐藏着盎然生机的墟院荆扉间的幽境。
陕西也曾出过不少笑星,但多属于产房门前歇斯底里的自虐,是二杆子式的招人耻笑。真正的陕西笑星——就作家文人而言,蕴含深刻矿藏的机智幽默人物,在下以为非方英文莫属。他的文字中所涌现出的诙谐笑意,是随机的、智慧的、绕梁三日的。
古来大家的文章,无不给人以悠闲自适的感觉,少有摆出架势说教的急赤白咧。俗语之寓教于乐,以我之半生有限的阅读,有两个人的随笔文字堪当其任,一是宋代之苏东坡,二乃当今之方英文。不信?翻翻《东坡志林》,读读《云朵上的故乡》,再不妨踩踩方英文的新浪博客;还质疑?我就免费为诸位效劳一次,试撷其书中若干精粹段落,以飨朋辈:
“日前一梦,梦见与狗们为伍,亲见这样一幕:狗们正聚吃屎,来了一人,扔了半块馒头,一狗叼吃了,跟上那人屁股走了。正走着,迎面又来一人,甩了一根骨头,那狗叼起骨头,撇下‘馒头’,追随‘骨头’了。又走,又迎面来一人,手提一吊肘子,狗便丢了骨头,撵‘肘子’而去……众狗齐声骂道:‘瞧这狗,简直跟人一样!’”——《狗品与奴性》
“‘肉夹馍’是个典型的商业推销用语,因为它把‘肉夹馍’这一商品中最具魅力的部位——肉——提前强调出来,以此诱惑、刺激消费者的购买欲望。肉,显然比馍有魅力得多,所以把肉放在馍之前;至于谁夹谁,则是个次要问题。”——《论肉的魅力》
“几个小青年酒后在街上打架,其中一个被打倒在地,另外几个拳头皮鞋一起上,倒地者仍奋力反抗,居然一个鲤鱼打挺反弹起来。一人拾起脚边一块砖头,猛砸那人脑袋,结果砖头破碎而脑袋依旧。又一人顺手抽起书摊上的一本书,轻轻一拍那人头顶,那人当即倒地不动弹了。
“是什么书有如此沉重的分量?众人围上一看,原来是《白鹿原》,作者:陈忠实。”——《陈忠实写意》
“有一个胖子特别爱吃甲鱼和乌贼,某次白吃后,满身酒气地来求我写字。我笑了,让他掀起衣襟,抓起毛笔,在他那白白鼓鼓的肚皮上写了八个字:‘王八故里,乌贼之乡。’他酒醒后很生气,要报复我,也要给我肚子上题字。我只好掀起衣襟,让他出气呗。但内容是我自拟的:‘满腹山川,一腔秀美。’”——《吃人》
“我曾多次说过一句站着不腰疼的话:如果谁胆敢给我使美人计,我肯定将计就计!只是很遗憾,就算我四处奔走一辈子,也不会中美人计的,因为古往今来的美人计,没有一例是为老百姓设置的!如此的人生固然渺小可怜,但是心理上却不用担心下油锅,反倒拥有一份宁静安然的不动产。”——《我同情贪官》
“历史上被称作书法而流传后世的东西,其最初,并非它们很书法,而是因为它们很文章。一句话,多半的书法,甚至全部的书法,都是由于书写内容的经典,值得传播而传世下来。”——《漫谈文人书法》
“狗,自被驯化后,‘啃骨头’就成为狗的极其久远的‘文化记忆’。‘骨头’,自有一种甜头,要想获得那么一点儿甜头,你得费点儿力气啃呀。正如阅读好文章,你不动点儿脑子反复品咂,那是休想获取文章之精妙的。狗,是优秀的鉴赏家。”——《巴山点滴》
“有个老板,辉煌之前相当低谷,老是焦虑不安,常在下夜来电:‘小利,我这儿有个段子,听不?’小利说:‘电话里说糟蹋了,我马上来。’穿衣起床,一溜烟奔去。一听,是五年前的再版,但他并不道破,还表扬道:‘好段子。就是来回车费30元,贵了点儿。’”——《邢小利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