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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轻道重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19日10:29 来源:解放日报 王充闾

  李谢诗魂

  从宣城到当涂,有一条千古文脉。

  南齐的著名诗人谢罣,年轻时生活在建康,那里的山川丽景、人文积淀予他以良好的熏陶,后来又广泛接触了三江与荆楚的社会、自然文化。三十二岁出守宣城,由于仕途险恶,出处仕隐的矛盾横亘于心,更加有意识地恣情山水。而宣城恰是山水名都,为他的山水诗的创作提供了富饶资源,因而这个时期的诗作,成就巨大。以他的五言诗为旗帜的“永明体”的出现,为诗歌由古体转变为近体架设了一座桥梁;对于盛唐王维、李白、杜甫的诗歌创作产生了积极影响。

  两个世纪之后,诗人李白曾经七到宣城,对于谢罣倾心追慕,写下了“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我家敬亭下,辄继谢公作。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昨”等许多抒发其景仰之情的诗篇。清代诗人王士祯有诗云:“青莲才笔九州横,六代淫哇总废声。白纻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 ”

  李白对谢朓的追慕,固然着眼于他在诗歌艺术方面的高度成就;但也和两人在政治抱负、仕途遭际、思想基础、生活阅历方面存在许多相似之处有一定关系。里面有悲慨,有同情,也有知己相托,惺惺相惜。同李白类似,谢罣始终期望着在政治上有所建树,但他既缺乏政治家的胆识和气质,又没有肆应宦海惊涛的经验与韬略,只是一个才情洋溢的诗人,被卷进激烈斗争的政治漩涡,推涌到郡守、尚书吏部郎的官位上,最后被诬下狱而死,年仅三十六岁。

  李白殁后六年,著名文学家韩愈诞生。他特别崇拜李白。由于深情怀念,“夜梦多见之”,晚年,他跋山涉水,专门到宣城来筑室而居,以体认高怀,亲近遗泽。尔后,相继又有白居易、杜牧、欧阳修、梅圣俞、苏轼、黄庭坚、文天祥、李东阳、文征明等无数文化名人接踵而至,在宣城写下了许多凭吊李白、谢罣的诗文。元帅诗人陈毅在抗日战争戎马倥偬之际,还曾在宣城题咏:“敬亭山下橹声柔,雨洒江天似梦游。李谢诗魂今在否?湖光照破万年愁。”足见谢、李二公诗文影响入人之深。

  当涂城南十五里,有座名叫“青山”的小山,林壑幽深,风光秀美。谢罣出守宣城时,尝筑室于青山之阳,与客遨游吟咏,双旌五马往来于湖山杳霭之间。李白爱屋及乌,对青山怀有特殊的感情,曾多次前来凭吊谢公宅、谢公井,寻访谢罣的遗迹。太白既殁,原殡于龙山东麓,五十年后,友人之子范传正根据太白“悦谢家青山”和“宅近青山邻谢罣”的夙愿,迁葬于青山西北麓,李、谢终于结为异代之芳邻。

  文人相重

  一千二百年之后,有 “诗书画三绝”和“当代草圣”之誉的书法艺术大师林散之先生,心仪李白,先后十余次驻足采石,放歌横江,泪洒青山,立誓“归宿之期定与李白为邻”。

  杜甫没有到过皖南,但当在皖南说到文人相重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李白和杜甫的真挚友情。

  闻一多先生曾把李杜相逢比作两曜遇合,认为意义极为重大,“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我则更加欣赏两颗诗星无比纯真的本性与至情。

  公元744年,二人在洛阳首次相会,情意相投,备极欢洽。次岁,他们又在山东的齐州、兖州重逢,相偕游览,亲如兄弟。“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凄然话别时,李白写诗相送:“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别离日久,怀想殊深,李白又有“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之句。杜甫回到长安后,也写了《春日忆李白》的名篇:“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可惜两位诗坛巨擘此后再未重逢。公元757年,李白因受永王事件牵连,被捕入浔阳狱,翌年流放夜郎。杜甫万分悬念,结想成梦,写成《梦李白》二首和《天末怀李白》,感情至为真挚。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这是白居易与元稹论诗时提出的观点。公元809年,元稹奉命入蜀复查刑事案件。白居易时在长安,饮酒中忆起元稹来,写道:“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与此同时,元稹在梁州驿舍中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白居易同游曲江和慈恩寺,就写诗相寄:“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表面上看,似乎有一点神秘色彩,实际上,恰恰说明二人真挚友情是何等之深!

  六年之后,元、白先后被贬谪到通州和江州。元稹听到白居易亦遭贬谪的消息,不顾自身的困难处境,拖着病弱之躯,写了一首七绝:“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白居易见到这首诗之后,在给元稹的信中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稍晚一些时日,元稹又写了一首 《得乐天书》,诗人手持远信,流着泪走回内室,引起了妻儿的惊疑。因为诗人已经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她们只有猜测:是谁一封信竟引他如此悲伤,看来肯定是白乐天了。

  凡传世名篇无不文自情生,贯穿着一根真情灼灼的红线。曹丕当过皇帝,但政治上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建树,倒是在文学方面成就为一个建安时代的重要诗人,而且也是文学批评史上早期的一位重要人物。建安二十二年,疫病流行。曹丕在给文友吴质的信中,深情悼念几位死去的朋友,同时也满带感情地表现出对过去友朋相聚、觞酌诗咏的生活的怀念。感情悲怆恳挚,文笔哀婉动人。

  文人相轻

  在当涂,我问东道主:唐宋时期,除了李白,当地还有哪些人颇著文名?他们说,恐怕要推北宋时的郭祥正和李之仪了。

  郭、李二人大体上生活在同一时期。郭祥正,当涂人,熙宁进士。他特别喜欢李白的诗,写的古风有类似李白之处。但其为人,当时与后世颇有一些非议。

  李之仪,赵郡人,以才学名世,后卜居当涂。一次,他为郡人罗某作墓志,开头就说,“姑孰之溪,其流有二,一清而一浊。”清谓罗公;浊即指郭祥正。郭以此怨深刺骨,“文人相轻,遂成仇敌”。之仪丧偶无嗣,曾将郡中娼妓杨姝养在家里。祥正乃怂恿豪民上讼于朝,之仪被削籍,杨姝斩首。祥正快之,作俚语曰:“七十余岁老朝郎,曾向元说文章。如今白首归田后,却与杨姝洗杖疮。 ”

  郭、李交恶式的“文人相轻”,与曹丕当日讲的“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不属于一种类型。在《典论·论文》中,曹丕认为,出现文人相轻,一是由于“善于自见”,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一是由于 “暗于自见,谓己为贤”。钱锺书先生评论说,数行之内,语若刺背,理实圆成。又兼文学产品的评价,常常是从欣赏者的个人角度出发,各有轩轾,不易统一。所以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文学上分宗列派,党同伐异,也常常表现为文人相轻。

  清代雍正、乾隆时期,诗坛上以袁枚为首的性灵派同以沈德潜为首的格调派尖锐对立。沈氏强调温柔敦厚,正格调,主唐音;而袁枚则主张,“诗之为道,标举性灵,发舒怀抱”,最后,在反封建纲常、反形式主义、反纯功利观念上,压倒了“格调说”。再如,他对在考证学风弥漫下产生的以翁方纲为首的“肌理说”也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批评它是“满纸死气,自矜淹博”。但是,除了这类正当的文学批评之外,袁枚有时也明显地表现出宗派性质的文人相轻。比如,他批评摹拟名家是 “权门托足”;讥讽神韵派为“贫贱骄人”;嘲骂浙派是“乞儿搬家”;哂笑以诗唱和者为“村姑絮谈”;指责作诗加注是“骨董开店”;评说写肤浅之诗是“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讽刺讲声调、格律者是“栩栩然矜独得之秘”。可以说,骂尽了当世诗人。

  实际上,他自己的诗亦有不少酬唱征逐、内容无聊的敷衍之作,甚至有人讥之为“伪体”和“野狐禅”。尤其是在《随园诗话》中对达官显宦的记述过多,对资助他刻书的更是求则必应,常有“徇一己之交情,听他人之求请”的私货被录进《诗话》。对袁枚这样的诗坛巨擘来说,当然这只是“白圭之玷”,瑕不掩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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