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废墟”上舞蹈——读徐虹的《废墟之欢》(张仕文)

张爱玲像 徐虹 插图

　　王蒙曾有这样的忧虑：“网络时代让阅读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当阅读变得过分轻松方便时，浅层的浏览会不会从此代替专心致志、费点劲儿的思考，久而久之成为人们一种习惯……”的确，当今快餐式、跳跃式、碎片式、实用式的阅读占据了太多的读书时间，苦读变成“浅读”，阅读变成了“悦读”。读者在追新逐异中淡化和弱化了思想应有的刚性，网络使知识分子成为了“知道分子”。

　　然而我以为作家徐虹是这个网络时代的异数。她近年来曾以小说集《逃亡者》、《青春晚期》、《北京断章》等蜚声文坛，此次她以敛衽和沉静的态度复归了阅读的本义。正如评论家李敬泽在她的新作《废墟之欢·我的读书笔记》(作家出版社，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序中所说：“她说话就像细针密线绣花一样，如果没有说好，一定会返回来再补上几针，态度里总有一种端正和认真。”徐虹的骨子里呈现一股认真和执著，无论是做人做事、读书还是读人。这种特性显现在她的新作里，可以让人看见她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睿智的心。因为，该书篇什文字中所显现的所思所想，有着非常的质感和硬度。

　　《废墟之欢》既是她的读书随笔，更是近六十位中国近现代文化学人大家的文化浮雕。尽管书中那些人物都是被人写过的，要出新意尤其不易。但她似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以文字呈现事物的本质。她总能由表及里，深入血肉地去拨动那根读者内心深处的弦，用独特的视角去见人之所未见。同时，她更以人格道德的基石去构建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即使在废墟之上，依然可以建筑起一座巍峨的文化灯塔。

　　《废墟之欢》分为四辑：“‘文革’中的知识分子”“观念的精英”“纸上男女”“沉想与心经”。徐虹剪下其人在艰难生存状态下对文化阵地的坚守和浴火重生的片断，再现了他们的性格特质和人格操守。

　　如，《废墟之欢》中的杨沫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青春之歌》使她名满天下，也让她在“文革”中吃尽了苦头。“她既不是张爱玲式的高贵的孤独，也不具备林徽因的优越感与贵族诗情，冰心式的温婉安宁不属于她，丁玲与她同属革命作家序列，但丁玲比她更粗放豪迈。”杨沫本质上是一个偏于善、野性又偏执、冲动也轻信的温情主义者，一生都在寻找和突围。徐虹以《杨沫：一生突围》为题，将一个知识女性充满矛盾的一生展现无遗。

　　她写“‘文革’中的知识分子”，写非常态下人的多面性，写黑暗邪恶中的坚守、不屈，展示人性的光辉。如，她读《吴宓诗集》、《吴宓日记》写出了国学大师吴宓跌荡的人生。他多情浪漫，婚恋生活多遭波折，“令其生活变形，心灵不安”。他评价自己“内心亦多伤悲，终难有快乐欢愉之一日”。这样心灵少有欢愉的人，但在心游书界时，又发出“喜其意之有和”“一日不读书，如作负心事。一书读未竟，如闻大军至”，展示出其心性的另一面。这样一位国学大师，在“文革”初期，他遭遇了孩童出口即骂“吴宓老狗。我要砸碎你的脑壳”的险恶环境。他在非常岁月，竟然坚持“宁肯杀头，也不批孔”，继而使自己坠入人生的深渊。

　　在《张爱玲：心尖上雕刻》一文中徐虹这样说：“张爱玲的笔仿佛是有神灵指使的。事情越是千钧一发，她却越是漫不经意。这种千百年来世间男女所痴心的一桩事，放在俗家笔下，不知要制造多少啰嗦、琐屑而无聊的语言幻象呢，并且还往往纠结于外围，深入不到那一个层次的内里，而她三言两语，全都着了精要，一下子呈现了事情的真相，直抵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仿佛是在人心尖上雕刻，如此的精妙、确切与传神。这样的工作，真非天才而不能……”这虽是徐虹写张爱玲时的段落，我眼前却出现了幻象——读的是张爱玲，同时也是徐虹的心迹。其人身上似都有同样相似的东西：细腻、敏感、冷静、尖锐。“在心尖上雕刻”，仅看标题，就抓住了作者的心。

　　《废墟之欢》书中的插图全部出自徐虹自己之手。寥寥几笔，人物形象呼之欲出，令人眼前一亮，刮目相看。徐虹将绘画技巧移植到写作中，惜墨如金，不过多渲染，正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她的语言干净、简洁、明快，如《金岳霖：魏晋风流》、《吴宓：活在两极中》、《张充和：以慢，以淡》、《郑振铎：适时退场》、《董桥：慢慢变老》、《张申府：最终的胜者》、《杨宪益：在癫狂中安宁》、《周海婴：走出历史的暗室》等。在历史或者现实的迷雾中，她冷静地剪掉多余的枝丫，将最本质的东西呈现在读者面前。

　　徐虹曾创作了近八十万字的中短篇小说，并获“二〇一二年茅台杯《小说选刊》奖·中篇小说奖”、第二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冰心散文奖。在《废墟之欢》中，她以一个女作家的心怀，不但读书，更注重读人读史，读社会，读世道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