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正文

内心的真相——写在《永远不回头》之后(李美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1日10:26 来源:文学报  李美皆

  一

  从青藏线回来,就在酝酿着为青藏线写点什么。内心是那么饱满,好像随时都可以动笔,但却迟迟不能动笔。因为之前遗留下一些不能不写的零碎文章,总觉得必先扫清周边才好去写它。扫清了周边,博士论文又催得急。终于,博士论文未能按时完成,青藏线的稿子也觉得不能再拖了。拖一天,就是一天的心债。而且,这种纪实性的写作,还是有必要讲究一点时效的,至少不能变成陈年旧事。

  一件事情,看得越重,就越不能轻易开始,仿佛必须有个特殊的时刻、氛围、心情才可以,否则就会轻慢了它。似乎哪一天都不配成为这个需要刻上记号的日子,所以延宕着,如同自家的闺女过于宝贝,反而耽误了终身大事。

  4月13日,睡前想起沱沱河兵站那一夜,想起朋友打来电话的情形,突然睡不着了,决定停下博士论文,先去写它。一旦决定,就按捺不住写作的冲动,甚至等不及明天早上来临就想马上爬起来去写。

  自我感觉心里一切现成,甚至已经发涨了,只需着笔,就会江河直下倾泻而出。可是,真的到了第二天上午,面临已经积累的关于青藏线的笔记和资料时,写作的冲动却消失了,只感到畏惧,想倒头昏睡,或掉头而去。那是蚂蚁面对一座山的畏惧。真的想过放弃,甚至赖账一般地想:反正我也没有承诺过谁一定要写。最终还是觉得不能放弃。为了缓冲畏难的情绪,我决定先去查资料,扫清那些小障碍,或许会使我感觉清爽一些,有劲儿去写。这一查就是半个多月,我还查了许多由青藏线引申出来,但与青藏线无关的东西,比如茶马古道、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我就像童话里的小红帽,不停地为森林里的小花所吸引,越走越远,以至于迷失,忘记了给外婆送好吃的。我情愿越走越远,既是为森林里的小花所吸引,更是为逃避给外婆送吃的这件“正事”。

  5月2日,真正开始写时,反而感觉很随便。

  我对这事跟博士论文一样认真,一面写,一面查资料解决随时遇到的问题,一个可能在行文中根本体现不出来的小问题也不放过。我就是要尽量吃透。为了弄清青藏公路动工时的人员构成、装备情况,真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虽然最终只是一笔带过。我的认真近乎迂腐了,但是,我愿意。就是一对新人站在牧师面前说的:我愿意。

  描写无知的东西,困难在于经常连如何命名都不知道,不知道一个人的名字,你如何去打听他呢?比如,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大昭寺金顶上那尖锥样的东西叫什么。好处是给你一个契机,让你粘连式地了解很多有趣的东西。

  主观上的问题就是捕捉和还原内心的真相。首先是还原内心的混沌。我来的时候,对兵站部和青藏线几乎一无所知,当贾政委同意我上线时,我甚至跟朋友说,“从源头沱沱河开始走兵站”,这足以证明我对于即将开始的行走的无知达到何等荒唐的程度。我来的时候,保持着对于陌生的足够无知,但是,那些为熟悉者所司空见惯习而相忘的东西,也许只有以陌生化的眼光才能捕捉得到。我是为了旅游还是所谓深入生活?是为了去西宁还是青藏线?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内心都是模糊和迟疑的。那时候我连体验都不敢说,只说是去看看。最初,唯一确定的就是我可以在西宁旅游一下,其他都是待定的奢求。意外之外还是意外,一连串的意外让我应接不暇又兴奋不已。当然,后来一切都变得透亮了,但是,我不想用后来的透亮来代替当初的混沌,我愿意保持内心的原生态,我也想梳理一下看看,自己是怎样从混沌走向透明的。所以,我必须回溯到混沌的源头,然后重新开始行走,看混沌的花苞是如何盛开为明亮的花朵的。我常常把自己也当作一个观照的客体,就像目睹一个孩子成长的过程。

  原来以为,写个两三万字就成了,所以,一开始是把它当作博士论文写作过程中的一个调剂和插曲来对待的。没承想,写到自己都发急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决定开始写时,离我走青藏线已经七个月过去了;8月21日完成时,已经快一年了。历时四个月,我居然写了十好几万字。如果早知道是十好几万字,我不会中断博士论文来写它的。

  写作的过程中,一直伴随着自我困惑:我在写什么?有意义吗?谁要看我写的这些东西呢?已经有那么多的关于青海西藏的游记存在,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我写的不能算游记,也不能算主旋律报告文学或小女人散文,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简直是一个四不像,有这么不靠谱的写作吗?

  我的一位朋友说,这是登顶之后的收获,当然要写出来。我倒也没有这么高蹈的想法。人的宿愿往往跟宿疾一样,是说不清的。

  最后,我只好告诉自己:就算为了自己的内心而写,就算是写日记,就算给自己一个交代,就算只为给几个亲友看。既然这是我给自己命定的一件必须去做的事情,就什么也不问地做罢。不写出来,一辈子都不会甘心的。不管是什么,先写出来。本本分分地写出来,不夸饰,不虚掩。

  二

  写作的过程,就是重新走过一遍的过程。若无这个过程,有些东西就永远遗落在光阴之外了。我已经不当它是写作,只当是记录,在记录中纤毫毕现地看见自己,在记录中全须全尾地拥有和消化那个用心行走的过程。

  沈从文说:“我只想把我生命所走过的痕迹写到纸上。”我也只能这样说了。写完浏览一下,发现自己写的都是一些琐细的事。细节,使我靠近还是远离了所途经生活的本质?

  通常,我是被视为从事文学评论的人,从事创作似乎不务正业,但这两者在我并无界限,我只想把内心的东西写出来,至于它是什么,一点都不重要。界定是别人的事情。

  对于青藏线上的军人的感动、敬仰、赞美和自我的惭愧、顿悟,发生在我这样一个有自由主义嫌疑的人身上,可能有点不可思议,甚至像假的一样。有些东西就是太真了,反而像假的;而且,越正面的,越像假的。儿子小时候第一次在北京看俄罗斯芭蕾舞团的《睡美人》时,一直到看完,都以为是假的。因为那些人的化装都像芭比娃娃一样一丝不苟,还因为从形象到动作都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人。真善美在这个时代所遇到的挑战,就在于它被本能地认为是假的,至少是可疑的。原本,连真善美这个语词,都早已被妖魔化了。我不知道如何来解释这种行走及写作,我同样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我所遇到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自我透视可以坦白到什么程度?我可以把自己的欲望、得失、荣辱多大程度上袒露出来?

  就是在青藏线上行走期间,评奖的失落侵扰着我。此前此后,这个问题都没那么困扰我,就是那几天,它使我严重不爽,如果在写作中回避了它,我那几天的心态就是不真实的。两种触动,是贯穿我行走过程的两条心理线。前面的世界在吸引着我,后面的世界又在牵扯着我。前者写出来尽管有矫情的危险,但还能承受;而后者却难以言表,也难以承受。

  有多少灵魂是经得起触动的?有多少神经不是脆弱的?这件事太敏感了,我真实地、无回护地写出来,对自己是一种难堪,是一种内心的为难;对别人,可能也是一种尴尬。

  三

  暴露内心的欲望,不就是给别人一个鄙薄和羞辱自己的机会吗?在这个聪明的年代,谁还会这么幼稚?别人会怎么看我?眼光会有怎样的浑浊?也许首先会认为我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在我,最后是真的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了。但在别人看来,可能还有其他的嫌疑,譬如一个人原本是想生男孩的,可是,一旦生了女孩,他就会告诉别人“我原本就想要女孩”,而再不肯承认自己是想要男孩的。好在我承认我是想要男孩的,生了女孩我很不高兴,只是最后我真的觉得,女孩也有女孩的好。

  若不触及灵魂,单是外在的照相式的写作,自己都觉得没劲;若是触及灵魂,可以到什么程度?底线在哪里?自我的设限与人格有很大关系,那个限度所在就是对自我人格的挑战。如果我不敢自我正视和剖析,我会瞧不起自己的。

  鲁迅先生说,“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斗胆用这句话来自勉吧。

  (《永远不回头》李美皆/著,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13年1月版)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