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正文

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0日11:42 来源:中国青年报 郭建光
随父母来到西安的梁庄女孩,在城中村的巷道里写作业。随父母来到西安的梁庄女孩,在城中村的巷道里写作业。
在西安蹬三轮车的梁庄老乡在西安蹬三轮车的梁庄老乡
梁  鸿梁 鸿
在青岛打工的梁庄老乡租住的房屋在青岛打工的梁庄老乡租住的房屋

  关于故乡,有两个人的形象,学者梁鸿挥之不去。

  一个人是小柱,梁鸿的堂弟,比她小半岁。两人相交甚好,儿时常一起玩游戏。16岁那年,他们的人生轨迹却分了岔。梁鸿读书、工作,而后考取名牌大学的博士生,留在北京发展;小柱则从那年外出打工,10多年后,他回到家乡,昔日“活泼、健康、阳光”的小伙子已经奄奄一息,没过多久就离开人世。

  另一个是黑女儿,同村的小姑娘。这个女娃刚出生不久,父母就外出打工,把她留给奶奶抚养。9岁这年,黑女儿被村里一个老头多次猥亵。但最后此事不了了之,因为奶奶怕影响孙女的声誉。奶奶甚至不敢将此事告诉自己的儿子,担心儿子和老头拼命。

  “这两个人就像两个隐喻,表明我的故乡、故乡的人正经受着巨大的哀痛。”梁鸿说。

  早在两年前,梁鸿为故乡“梁庄”写的《中国在梁庄》一书中,就记录了生活在故乡的人的哀痛。随后,她用两年的时间,记录在外谋生的梁庄人。在梁鸿看来,原本,他们是到城市“寻找《圣经》中的‘奶与蜜流淌之地’”,但是,很多人收获到的却是哀痛。

  在即将付梓的《出梁庄记》一书“后记”中,梁鸿写道:“每个生存共同体、每个民族……都有这样的哀痛”,“哀痛不是为了倾诉和哭泣,而是为了对抗遗忘。”

  农民进城后,并没有“去农民化”,反而“被农民化”

  2011年元月,梁鸿回到故乡“梁庄”,着手收集在外打工的梁庄人的联系方式。在她的书中,梁庄这个杜撰但“其实非常真实”的地方,是河南省邓州市一个普通的村庄。

  半年后,她在父亲的陪同下,到西安采访调查。这是她的第一站。此后,她还陆续到郑州、呼和浩特、厦门、青岛、东莞等10多个城市寻访。

  在西安,梁鸿见到了15个梁庄人。他们有的在那里蹬三轮车,有的卖菜或做其他的小买卖。

  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发生在另一个城市的一则旧闻吸引了她的注意,说是“三轮车夫耍赖致交通瘫痪3小时,万余辆黑三轮成××市顽疾”。

  这原本是一则司空见惯的报道。如果不是内容与三轮车夫有关,她完全可能一扫而过。

  报道指出,××市交警支队认为,他们的一次常规执法,遭到三轮车夫的抗法,引来数千人围观,致使市区某路交通瘫痪3个小时。该市有一万余辆无牌无证三轮车,且呈现出集团化、信息化和暴力化的趋势。三轮车横冲直撞,严重影响市民出行安全,成为该市交通管理一大顽疾,还成为严重危害社会稳定的一个社会问题。报道还写道,有政协委员建议,该市已进入堵车时代,应当全部取消市区营运三轮车。

  当梁鸿拿着这则旧闻,去和在西安蹬三轮车的梁庄人讨论时,她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

  “净胡扯。”一听到报纸这样评价三轮车夫,不少老乡抗议。他们纷纷向梁鸿倒苦水。

  三轮车夫出入的地方,多是人流集中、货物运输忙碌的繁华地段。早先,三轮车不用上牌照,也没有人向他们抽税。后来,三轮车多了,政府要求办执照,然而执照有限,很多三轮车夫只能当“黑户”。

  针对“黑户”,政府一直在治理。时间长了,逐渐衍生出一个产业链。按老乡的逻辑,这个产业链由“黑狗子”、“抢劫”和“托儿”构成。

  “黑狗子”不是警察,也不是其他执法人员,却被当做有执法权的人。比如协警、治安员等都是类似身份与职能的人。

  “抢劫”是指“黑狗子”将“黑户”三轮车罚没的行为。

  完成“抢劫”这一步后,“托儿”上场了。

  “托儿”,是指与执法部门有紧密联系的人。三轮车被罚没后,车夫就找到“托儿”,付一定的酬劳,由“托儿”把罚没的三轮车要出来。酬劳接近三轮车价的1/4。

  梁鸿的记述中,车夫与“黑狗子”经常发生摩擦,有时甚至会有暴力冲突。有一次,一个梁庄老乡的三轮车被几个人扔到车上,欲强行拉走。老乡不干,死活护着车,但最终他被戴上手铐,车还是被拉走了。

  “托儿”的电话号码,几乎被每一个三轮车夫存在手机上。老乡打电话给“托儿”。不久,“托儿”回话,说他太犟了,对方不同意还车。后来,他联络了50多名老乡,站在交警队门口,高喊“还我车子”、“还我天理”的口号。最终,交警队还了车,要他交了100元停车费及罚款。

  “像这样的冲突很多很多。每听到一次,我就感觉深深的哀痛。”梁鸿缓缓地说道。

  除了执法部门,当地的很多居民,对这些外来打工者,也没有表达出尊重。“你一个臭蹬三轮的”,“你一个臭卖菜的”,都是常听到的话。

  因此,梁鸿又听到了老乡们为维护尊严而打架的故事。当他们的尊严受到挑战,有时甚至就是为一块钱的事,都可能发生打架行为。老乡们轻描淡写地描述一次次的打架事件,梁鸿却听得心惊肉跳。

  她还听到,为维护尊严,有些农民工会采用下跪等“耻辱”的方式。

  而在她的记忆中,故乡的这些人,大多敦厚老实,在故乡生活得从容自在。

  她在书中如此思考老乡们的变化:“在规则、惩罚和羞辱之中,农民变为‘暴民’和‘恶民’……最后,它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和一种象征。”

  “农民进城后,并没有‘去农民化’,他们的农民身份一再被别人强调,反而‘被农民化’。文化的丧失,伴随着自我的丧失。”梁鸿总结道。

  她赞赏法国社会学家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一书中的一句话:“农民的终结?这样带着点迟疑,也更审慎。”她把这句话写在书中很醒目的位置。

  他们生活在城市中,但又“与城市无关”

  梁庄的韩叔家,这些年陆续有人到内蒙古谋生。

  先是女婿到了内蒙古,随后女儿跟着过去。接着,两个儿子“投奔”女儿。再接着,韩叔夫妇,以及一些亲戚陆续过来。目前,这一大家子聚集在呼和浩特市。

  女儿朝侠住在市区一个环境很好的小区,居室面积有150多平方米,装着灰细花纹的大理石地板,橡红色实木家具和实木门窗,看起来很是“有品味”。

  朝侠的女儿就在呼市出生,前几年解决了本地户口。她正在读高中,说着标准的普通话,但几乎能全部听懂老家话,尽管她回老家的次数寥寥无几。

  在呼市待了10天,梁鸿观察到,出入朝侠家的,几乎没有本地人,多是梁庄的亲戚和老乡。朝侠丈夫的应酬,也多在同乡之间。正是在这个环境中,朝侠的女儿才练出了听懂家乡话的本领。

  梁鸿问过朝侠,她是否有当地朋友,是否参加当地的一些活动。朝侠给她的回答是,有朋友,但少有深交,也很少参加当地的活动。

  “这个城市与我无关。我是河南人,我是梁庄人。别人不带我们玩。”朝侠的话,让梁鸿深有感触。

  其实,无论在哪个城市,甚至在梁庄所属的地级市南阳,无论她的老乡住在豪华小区还是破旧民房,梁鸿都有一个感觉,她的这些老乡,很难融入他们所在的城市。

  “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V·S·奈保尔的一句话。梁鸿将这句话作为书中一章的题记。

  她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她在梁庄生活多年,28岁考取博士生,踏进北京读书时,陌生感“油然而生”。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闲暇时都和老乡们一起度过。她甚至还写了一篇小说,描写她对北京这个城市的陌生。

  博士毕业后,梁鸿留在北京工作,结婚生子,在北京拥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各种活动圈子,她的这种陌生感才稍有减缓。

  但直到今天,如果有人问起梁鸿是什么地方的人,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梁庄人,而不是北京人。正如她在《中国在梁庄》一书的前言中写的一样:故乡是她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那里不但有她多年的记忆,还有母亲的墓。

  实际上,大多数从梁庄走出来的人,与她的境遇有天壤之别。

  当她跟着老乡,穿过一条条巷子,到达他们租住的破旧房屋时,她能从当地人的眼神中读出“警惕”。在故乡则完全不一样。有人走进家中,无论穿着如何,主人都会热情递上一碗热腾腾的大碗茶。

  “我的穿着还算体面,别人都对我这样。我能想象得到,要是我脏兮兮的,他们对我一定特别排斥。”梁鸿说道。

  网络上曾流传的一幅图片,也让梁鸿唏嘘不已。一个穿着不讲究、甚至有些脏的农民工,坐上公共汽车后,没敢坐在空着的座位上,而是选择坐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编织袋上。“他用屈辱的方式来保持自己和城市的距离。”梁鸿说。

  梁鸿和在西安谋生近20年的虎子有一段对话。据乡亲们说,虎子挣了很多钱,但他“打死也不在西安定居”。

  “都在这儿20年了,在这儿待的时间和在梁庄都差不多,还不算是西安人?”

  “那不可能,啥时候都不是西安人。”

  “为啥不住这儿?”

  “人家不要咱,咱也没有想着在这儿。”

  “那多不公平啊,凭啥咱就得回去?”

  “啥公平不公平?人家要啥有啥,要啥给啥。城市不吸收你,你就是花钱买个户口也是个空户口……分东西也没有你的。连路都不让你上,成天撵……”

  通过对生活在10多个城市的梁庄人的观察,梁鸿得出结论,她的这些老乡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多是依托老乡、亲戚关系辐射发展。老乡带老乡,亲戚叫亲戚,慢慢地,熟悉的人都凑在一起打工生活。就如同在城市中,复制了一个个梁庄。他们生活在城市中,但又“与城市无关”。

  梁鸿调查过北京西苑的河南卖菜村、牛栏山镇姚家村、青岛万窝子等梁庄老乡的聚集地,发现均是如此。有人一张罗,一会儿就能叫来不少梁庄人。

  “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这是费孝通《乡土中国》中的一句话,梁鸿郑重地将它作为书中一章的题记。

  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

  梁庄外出打工者中,进入工厂的也有不少。

  2012年元旦,梁鸿在郑州碰到一个同村人。他曾经在一家著名的台资工厂工作过。

  她如此描述这个年轻人:他是一个很酷的年轻人,深陷的眼睛,目光逼人,突出的光亮的前额,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能够看到青色的头皮。

  这个年轻人叫梁平,话很少。长时间接触后,梁鸿才打开他的话匣子。

  在那家工厂,梁平是生产线上的一名普通工人。梁鸿在书中写道:

  “在说到工作身体不能动时,梁平扭过身,头低着,把两只胳膊撑在桌面上,胳膊、手腕一动不动,双手也不动,只有大拇指和食指飞快地缠绕着,‘你看,就这样,一个动作就几秒钟,来回不停,完全和机器一样。往一个槽里插零件,其它身体的哪个部位都不能动。’他的表情夸张、僵硬,就像一个没有知觉的、肢体呆板的机器人。”

  “这不就是卓别林《摩登时代》的翻版吗?”梁鸿叹息。

  这个年轻人还说,在工厂时,属于他的时间很少,除了吃饭时能和工友说几句话,别的时间,不是工作就是睡觉。工厂有篮球场等一些体育设施,工人也没时间玩。

  她问过梁平收入。年轻人告诉她,在这个工厂,先是3个月的实习期,实习期过后,是6个月的考核期。在这9个月中,如果不加班,一天工作10小时,一个月只能拿到1200元的工资。

  梁鸿在调查中发现,梁庄人所在的很多工厂,目前只按国家规定的最低工资标准发工资。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没干够9个月就跑了。都说这里工资高,那是加班加点干出来的。”年轻人告诉梁鸿,“你去试试,在机器跟前,一动不能动,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人被机器控制了。”

  说到这里,梁鸿才明白,这个年轻人的沉默,是在机器前形成的。事实上,这个年轻人很健谈。

  “这不和马克思描写的一样吗?工人没有自己的时间,拿着最少的工资,他们的生活只有工作,工作,工作。”梁鸿一连串用了3个“工作”,来强调工人的生活。

  年轻人在不断叙述,梁鸿脑子里却想到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一段话:“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

  她把马克思的这段话,也写进书中。

  类似梁平的人,梁鸿还遇到不少。在厦门打工的丁建设就是其中一个。

  这是一个“哀愁的、憔悴的、失去了某种主体意志的形象”,“大大的黑眼圈,黑眼圈里是巨大的哀愁”。他经常在晚上步行40分钟到一个工友聚集的地方,但很少说话,很少参与活动,只是翻翻报纸,看看其他人打球。有时他什么都不干,眯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晚上9点多,他再徒步走回工厂。

  丁建设给梁鸿描述了一个黯淡的人生:厦门与他,他与厦门,始终没有任何关系。他想找对象结婚,没有可能;他想涨工资,没有可能;他想交朋友,没有可能;他想找到光亮,光亮离他还很远。

  梁鸿在北京举办过一次工友座谈会。她发现,打工者,尤其是年轻工人,对自己的未来“相当迷茫”。

  “将来结婚,把孩子留给家中的父母,两个人继续在不同的城市打工。”这是梁鸿听到农民工说得最多的对未来的打算。

  梁鸿请教过厦门一家电子公司人力资源部主任,问他工人的文化生活是否能得到有效的推进。对方坦率地告诉她:“非常非常难。”

  这名人力资源部主任曾鼓励年轻的工友,尤其是高中毕业生报考自学大专,并负责购买书本、帮助择校等具体事务。他还经常请一些愿意做公益的大学老师或专业人才给工友培训、做讲座。但3年下来,他这个自考班的学员从20名减少到5名,只有一名拿到了毕业证。

  “工人流动是一个原因。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工人工作时间太长。一天10多个小时工作,下班谁还有精力读书?”主任告诉梁鸿。

  目前,这位主任的自考班已经陷入停滞状态。

  离弃村落的人们流浪很久了,许多人说不定死在半路上

  青岛是梁鸿最早定下来要去的地方,但是,她又几乎是最晚去的。到了最后,她甚至“有些害怕,有点胆怯,有点软弱”。因为就是那个城市,让她的堂弟、也是她儿时的伙伴小柱,最终丢掉了性命。

  小时候,她和小柱经常玩一种“冲撞游戏”。两队人马,每一队的小伙伴都紧紧地拉着手,相距几丈远,高喊着:

  大把刀,

  耍得高,

  你的人马任我挑。

  挑哪个?

  挑XX。

  XX是某个小伙伴的名字。被挑的这个人,就拼命冲向对方的队伍,如果将队伍冲散,就把对方的一个小伙伴领过来,作为自己的队员;如果没有冲开,自己就留下。梁鸿通常紧跟小柱,因为小柱是队里的“常胜将军”。

  但小柱从青岛回来后,一下子就软下身体,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梁鸿一直想搞清楚,是什么导致小柱死亡。

  2011年10月下旬,梁鸿来到青岛。小柱原来在这里的电镀厂打工,用氰化物为金属表面去污增光。氰化物是一种剧毒。

  在老乡的帮助下,梁鸿走进一家电镀厂,很快就领教氰化物的厉害。她在书中描述道:“一进到车间门口,一股巨大的蒸汽浪潮冲我而来。这蒸汽湿度和浓度很高,呼吸一下,就像吸进去一块冰冷的厚重的湿毡,塞住鼻孔和嘴巴,有猛然窒息之感。”

  进到车间深处后,“空气浓度似乎更高,有颗粒之感,像在河里游泳呛水时吸入满腔的沙粒,每一次呼吸都像呛到什么东西”。而鼻腔,有“金属的质感,硬、涩、锈”。

  梁鸿观察到,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人都不戴口罩。老乡解释说,车间温度高,湿度大,戴上口罩,呼吸不上来。

  “干这个活儿就是慢性自杀,不是早死,就是晚死,早晚都是一死。”梁庄老乡悲叹道。

  他们还说,小柱就是氰化物中毒而死的。梁鸿查过资料,吸入氰化物中毒的征兆是,一些器官充血、水肿、糜烂。她的哥哥开诊所,小柱生前,哥哥嫂嫂经常给小柱输液,发现“小柱喷出来的血发臭发腥。”

  梁鸿从老乡那里了解到,在这样的工厂里,有类似小柱这种死亡征兆的人还有不少。有的人像小柱一样,活着回到故乡,在家中死去,有的人甚至就没有活着回去。

  梁鸿引用了里克尔《世界上最后的村庄》中的一句话,作为祭奠:“离弃村落的人们流浪很久了,许多人说不定死在半路上。”

  对死亡的人,工厂通常是补偿几万块钱了事。

  “告,上哪告?有钱能使鬼推磨,咱到哪也告不赢。告了连几万块钱也拿不到。”当梁鸿问大家为什么不采取法律手段时,有工人这么回答。

  听到工人们这样说,梁鸿感到一阵阵悲哀。“记录的时候,我的手指都会发抖。可是我又是如此无力,只能将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城市对他们不是‘奶与蜜流淌之地’,而是坟墓。”梁鸿说。

  相对死亡来说,另外一些事情看起来就有点微不足道了。比如老板克扣工资等行为。

  当然,工人也在悄悄地“反抗”。怠工、偷窃或者破坏设备,是工人常用的一种反抗方式,他们借此得到“正义”。有学者称,这种匿名反抗的行为,是“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公开反抗风险很大。有一次,一家外资企业的几十名农民工组织起来,到这座城市的外资企业管理局告老板的状。老板经常强迫工人加班加点,不付给他们工钱。管理局推卸责任,将他们打发到别的部门。如此一来二去被踢皮球,工人们愤怒了,到劳动局门口列队站着。

  最终工厂被开了罚单,但工人们的噩运也来了。在梁鸿的记录中,先是领头的一个人在夜里被人打伤。第二天早上,他才被发现,“浑身青紫,奄奄一息”。后来,那些被认为是挑头的工人陆续被打。

  梁庄老乡在叙述的时候,梁鸿注意到,他们虽然表现出激愤,但随即又被无奈所笼罩。“既然你把事情做那么绝,咱也没有办法。”这是她常听到的一句话。

  “是呀,他们有什么办法呢?”梁鸿说,“很多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风景和这样的耻辱的塑造者。”

  她自己在采访的后期,越来越“不敢面对”他们的苦难,时时想“逃避”。尽管这些人,都是她的乡亲。

  我们将长眠在她那苦涩的泥土之中

  两年期间,梁鸿走进很多城中村或城郊结合部等农民工聚集的地方。她在书中不厌其烦地描述他们的居住环境。“昏暗”、“潮湿”、“黝黑”、“肮脏”、“臭味”等是她经常使用的词汇。

  有时,她甚至不敢喝水,因为不愿走进那一个个肮脏的厕所。她在书中写道,一个漆黑的厕所,把老乡们“内在的伤心、内在的被损害以及对这种被损害的麻木承受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起先,梁鸿很难接受这种居住环境。但当一些城中村拆迁,她的乡亲们被迫流离的时候,她的观点发生变化。当她再次走进城中村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

  有一次,梁鸿受邀参加一个会议。在会上,一名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老学者站在台上讲,城中村影响市容,应该彻底消失。

  “当时我就想,如果在台湾,我会脱下鞋砸他。”梁鸿说。

  她没有脱鞋,而是站起来大声反驳这名老学者的观点。她反驳说,城中村给农民工提供了一个居住活动的场所,是农民工唯一可以选择的地方。如果有一天城中村消失了,那中国两亿多农民工将失去委身之所。

  “不能仅仅以市容的观点来看城中村。”她大声说道。

  会后,一名湖南籍的农民工代表,握着她的手说:“妹子,我就喜欢你说的话。”回到湖南后,这名农民工给梁鸿寄来一大包“杜仲茶”。

  每次采访中,梁鸿都会问被采访对象一个问题:“你以后会回到梁庄吗?”

  回答各异。但她发现,即使是置身在一个狭小、肮脏、昏暗、潮湿的小屋中,对方也会告诉她,暂时不考虑回去。而在梁庄,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宽敞明亮、干净卫生的大房子,只不过,平日里总上着锁。

  其实,他们不回去的答案,梁鸿早在《中国在梁庄》中已经给出:挣钱生存。

  当然,梁庄也有回来的打工者。但回来的这些人,几乎全是受伤者或病患者。就像小柱一样,身体软下的那一刻,他回到了故乡,甚至都没有和工厂讨说法。

  梁鸿感慨地引用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故乡之歌》中的一句诗:“当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我们将长眠在她那苦涩的泥土之中。”

  而她的故乡,现在一片萧瑟。一群老人和小孩,“守着发臭的坑塘,遍地的垃圾,过着毫无生机的生活”。

  这不是梁鸿记忆中的故乡,也不是她向往的乡村。她记忆中的故乡,是一个花草遍地、群鸭游弋、河水清澈、道路干净整洁的美丽乡村。

  去年的台湾之行,梁鸿对乡村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台湾的桃米村,早先因镇里的垃圾掩埋场设在此处,居民们自嘲为“垃圾里”。尽管此地是通往日月潭的必经之地,可观光经济从未辐射到这里。和梁庄一样,在现代工业日益发达的大背景下,一批批青壮年离开村庄。

  1999年,台湾“9·21”大地震后,桃米村获得了新生。一个基金会来到这里,“实践在地行动的公共价值”,致力社区营造工作。10多年的重建,一个生态优美的村庄再现,变成集观光、商贸于一体的现代化生态建筑群。

  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桃米村里一片生机——就像梁鸿向往的乡村一样。

  然而,当她和梁庄人分享桃米村的经验时,没几个人把她说的当回事。甚至当地的领导,也没专心听她讲。

  眼下,“南水北调”工程,要占村里的地。大家更关注这个关系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

  村里人纷纷议论,村干部在土地统计上有虚构的部分,但大家只是发发牢骚,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抗议,仿佛这个村子的地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乡亲们这种身处事中、但又置身事外的态度,让梁鸿产生颇多感慨。

  她想起了黑女儿。这个可怜的女孩,小小年纪,承受如此大的创伤,家人却没有勇气将侵犯她的人告上法庭。但在村里,黑女儿却已成大家的谈资。

  她还想起了一件事。村里的军哥意外死亡,认领的告示四处张贴,可是军哥的弟弟却不敢去认尸。因为一旦确认,军哥的地就要被收回,“南水北调”的占地补偿款,就落不到他的弟弟手中。乡亲们在痛斥军哥弟弟无情的同时,又可怜他,希望他能得到军哥土地的补偿费。

  种种这些事情,让梁鸿想逃离。

  离开梁庄后,她到市区的茶馆听了一场戏。一个脸色黝黑的老农民唱了一出岳飞的《满江红》。

  台下,一个喝醉酒的中年汉子,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桌前,弓着腰,闭着眼,晃着头,随着《满江红》的旋律,用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节拍,一下,一下,一下,“梆、梆、梆”,简短、斩钉截铁地敲着,好像要把手指敲断。

  中年人的敲击,每一下都击中梁鸿的心。她的眼睛湿润了。

  她终将离梁庄而去,任由梁庄沉浮。就像小柱病倒的时候,她明明在家,却始终未去看他。至今,她也说不清原因。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