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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祥:若问我家来何处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6日10:10 来源:文汇报 邵燕祥

  作家朋友谭楷写信给我,说,“我最近老在回忆读中学时读你的那些诗,我却没找到我最喜欢的那一首。是不是有‘烧茅柴,煮腊八饭,远近多少人家’这样的句子。我可能记错了,但那种苍凉的艰苦的味道,至今让我感动”。

  我把原诗抄给了他,只说,今天重读,可能不是那时的感觉了。没再多说什么,因为仿佛轻轻的一击,恰是击到我的软肋上。我感到不向读者作个交代不行了。

  这首诗写于1956年7月11日,题为《走敦煌》。那年春节到三门峡地质队采访,捎带听说当地正在动员移民,移民的目的地之一是甘肃敦煌。后来据此印象写了下来:

  三门山上的村落,/青烟飘出山峡;/烧棉柴煮腊八饭,/远近有多少人家?

  春节上哪儿去过?/到敦煌安个新家;/祁连山上白雪,/四千里路风沙。

  腊月里天寒地冻,/摘不到路草山花;/生身的热土难离,/揣上黄河边黄土一把。

  祁连山上的雪水,/引来也好灌棉花;/四千里路不远,/明天就装车出发。

  离开了家乡黄河,/这里要拦河修坝,/好比是钢缰铁辔,/驾驭住奔腾烈马。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快成了陈年古话;/“搬一家,保千家”,/三门村告辞三门峡。

  诗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后,颇听到一些好评,多是认为配合移民政治任务好,形象地写出了当地移民“搬一家,保千家”的共产主义风格,云云。

  都是文学圈里的人这么说,却没听听当地移民的反应。库区移民面临着离乡背井的身家大事,当然也顾不上报上说什么了。

  将近三年后,已是反右派斗争之后的1959年春,我在劳改农场,又逢“全民写诗”运动的热潮,力图通过实际行动改造思想的我,改造重点之一是所谓“干预生活”被指控实为“暴露阴暗面”的写作,于是挖空心思找可以歌颂的题材,又想到三门峡移民,便凭空写了《故乡》,作为《走敦煌》的下篇:

  从前说,/若问我家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现在说,/若问何处是我家,/鼎鼎大名三门峡。

  坐上火车往西走,/头站西安,二站兰州;/一路有人问冷暖,/站站都有上水楼。/三天两夜来到了祁连山下,/谁说祁连山光是荒沙?/就算是荒沙,还长芨芨草,/何况党和政府关心咱!/敲锣打鼓迎进村,/一排排北房安下家——/窗上新糊的粉连纸,/巧手剪贴的新窗花;/老社员送给咱新农具,/有了农具还怕缺啥?/三尺厚的冻土磨新锨,/一指粗的麦秆试新镰,/一阵阵北风箩白面,/祁连山下安家整一年。/一声声锣鼓一串串鞭,/灯明火旺笑声欢,/岁尾年头迎贵客,/毛主席派人来探望咱。

  喜听故乡的好消息,/“三门峡人”成千又上万,/全都是咱的老乡亲,/虽说从没见过面。/黄河岸上留下脚印,/又开赴九江八河边;/人数多,本领大,/“三门峡人”遍天下,/到处要用水点灯,/到处都叫山听话!

  想故乡,说故乡,/提起故乡情意长,/昨天故乡在河南,/今天河西就是故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探山引水破天荒!/高山天池找冰川,/融成甘露下平阳;/酒泉泉小酒有限,/酒钢建成流铁浆……/“河西人”,胆气壮,/“三门峡人”美名扬,/要从平地建天堂,/处处他乡变故乡!

  (1959年5月3日)

  如果说前一首诗是把“未然”写成了“已然”,后一首索性是“想当然”了,但当时把这种一味往“好”里说的美化、粉饰,叫做“两结合”,就是“现实主义”再加上“浪漫主义”。后一首更加明显地带了大跃进的浮夸色彩,不惜信口开河,说得轻些是糊弄人,忽悠人,说得重了就是说假造假,大言欺世,伪言欺人。

  我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听说了三门峡水库蓄水不久就出问题,后来才陆续了解了有关三门峡水电建设工程的分歧、争议、拍板和后果。同时也多少听说这一决策失误给广大库区移民带来后患无穷,但不得其详。我的反应是如果1956年当时能知道一些背景,就不会一片天真无保留地去唱颂歌,推波助澜。黄万里教授晚年披露了整个事情的过程真相,以及他的一贯立场,他坚持真理,直言不讳,以致为此付出后半生的代价,着实令我感动。然而,这也还没有让我把自己真正“摆”进事件中去。

  2010年,前《检察日报》记者谢朝平先生因《大迁徙》一书而遭非法拘禁,这件事震撼了我,尤其是他亲自走乡串户采访了众多的库区移民,写下他们的血泪“移民史”,半个多世纪以来遭遇的苦况,这才使我悚然而惊,浑身冷汗,我该如何面对千百万饱经劫难的库区移民和他们的后代呢?

  我的虚浮的诗歌,等同于睁眼说瞎话的“假大空”“瞒和骗”,不是一边在掩盖着错误决策给移民造成的灾祸,一边往他们被诬“非法上访”“缠访”“缠讼”的陷阱里落井下石么?

  我是什么人,我成了什么人?说尴尬,够么?说愧疚,够么?

  对比谢朝平先生的作为,我是应该向库区移民请罪的。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一味唱颂歌会导致什么!?

  希望我这个教训,能给不了解当年情景的年青一代写作者提供一些鉴戒,不要在人民群众遭灾受难的时候视而不见,甚至还在一边大唱赞歌。这样的罪愆不该再反复发生了。

  2011年元旦

  (本文为作者二年前旧作,最近整理出来供我们刊出。——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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