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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配得上永远地休息 ——怀念我的老师曾华鹏先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1日10:25 来源:文汇报 毕飞宇

  2013年1月27日上午,曾华鹏老师离开了我们,他永远地休息了。

  2012年最后一天的下午,我和吴义勤一起来到了曾华鹏老师的病榻前,先生已是弥留。我们兄弟俩一人拉着先生的一只手,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半个小时之后,先生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些,他认出了我们,想和我们说些什么,但是,因为接氧的缘故,先生说不清楚了。先生大约也知道自己说不清楚,很急,满脸都涨得通红,他的手开始晃动,不停地摇晃。先生又说了一些,我们也说了一些,但是,我和义勤都知道的,我们和先生并没有构成对话。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时刻。先生的手就那么晃啊晃,一直晃到我们离开。

  1983年,天哪,都30年了。那一年的9月15号,我成了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的一名学子。几乎就在第二天,最多是第三天,我听到了一个名字,曾华鹏。在随后的日子里,“曾华鹏”这个名字一直陪伴着我,一直到今天。

  我不想这么说,可我只能这么说:曾华鹏老师是我们的偶像。在今天,“偶像”这个词充满了游戏的成分,充满了孩子气,但是,在我们那个年代,偶像是肃穆的。当我第一次在校园里见到先生的时候,身边的师兄立即低声耳语了一声:曾华鹏。随后我们就安静下来,悄悄绕开了。真是很奇怪,先生的身上没有一点咄咄逼人的东西,他的谦和让每一个和他打交道的人都如沐春风,可我在他的面前一直拘谨,从不乱说,从不乱动,直到我年近半百也依然是这样。这就是德高望重的力量。

  先生的个子不高,一米七二左右,他的发型是侧分的,梳得十分整齐。先生走路很慢。先生的脸上永远伴随着笑意,时刻做好谦让的样子。

  ——就在我进校后不久,我终于要去见先生了。我们打算建立诗社,想请先生来参加我们的典礼。为了把先生请过来,我纠结了。一个在大马路上都不敢和先生说话的人,如何到先生的家里去呢?如何和先生说话呢?先生住的是平房,我就在先生的门口徘徊,——他一直坐在那张藤椅上,半躺着,在看书。

  我到底走进了先生的书房,反而平静了。我做了自我介绍,说出了我的目的。先生在听我说话的过程中放下了手里的书,最后说:“我去。”这是我第一次和先生说话。想过来想过去,先生真的就说了两个字,我去。

  八十年代的诗歌是多么的吸引人哪。诗社成立的那天,窗前都挤满了人。我把先生带到讲台上去,他有福建口音,但是,咬字和声音都十分清晰。他谈到了鲁迅,谈到了五四。他重点谈论了文学和启蒙的关系。——我想说,这是我在大学阶段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堂课。

  对我的许多同学来说,先生是博学的,先生拥有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但是,我想说的是,先生对我的作用可能要大得多,怎么评价先生对我的作用都不为过。在我还是一个高中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个陷入得很深的文学青年了。因为高考,我必须控制我自己。现在好了,我读大学了,我可以百无禁忌地热爱我的文学了。我想说的是,在整个大学阶段,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先生所讲授的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是我的文学生涯当中的“第一口奶”。正如我在母校110周年庆典上所说的那样,“我看到了五四的精神,我了解了启蒙的意义”。是先生让我由一个“天然的”文学青年变成了“自觉的”文艺青年。

  我要实话实说,在高考之后,我对自己是失望的。我不想去扬州师范学院。我觉得自己屈才了。但是,我的无知、狂妄和虚荣并没有毁掉我,我遇上了先生,我遇上了莫少裘,我遇上了李关元,我遇上了孙露茜,——仅仅是现代文学这么一个专业,当时的扬州师范学院就拥有了如此豪华的师资,真的是群星璀璨。我不想夸张,可我们中文系的师资真的是强啊,老师们不只是业务精湛,更有一个好的学风。这都是历史的机缘,扬州师范学院赶上了,我们也赶上了。

  先生在早年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和潘旭澜教授是一拨的。很不幸,先生的大学还没有毕业,野蛮的政治运动就把他牵扯进去了——如果不是野蛮的运动,先生,还有和先生一起工作的那一拨老师,他们还能不能与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结缘呢?我不知道。我只想说,一代人的幸运和上一代人的大不幸因果相连,“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这不是一代人的说辞,是两代人的历史演变。我们这些后来的学子永远也不该忘记先生那一代的血和泪。

  我都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去描写先生对学生的爱。他从不求回报的。一丁点都不求。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只能往庸俗里写。先生不允许师生之间有一点点物质上的往来。30年的时间里,我只能给先生送花。除此,我们在私下见面连一顿饭都没有吃过。这是不可思议的。说到这里我真的十分难过。我们没能报答先生。我坚信先生的许多学生都会有我这样的遗憾。先生的淡泊是骨子里的,先生的淡定是血管里的。他不求,不求学生,不求社会。先生干干净净。我想说,在当今的中国教育界,先生堪当师表的师表。先生的人格在那里,这样的话我敢说。

  2005年,江苏作协为我举办了一次研讨会,先生特地赶来了。弟子不才,可年逾七旬先生硬是把我2005年之前的每一部作品都看了。他怕遗忘,可先生是多么严谨的一个学者,他怎么能允许自己遗忘呢?他就做了许多卡片。在先生发言的时候,一张又一张卡片就放在他的面前。场面是鸦雀无声的。我说过,先生不是一个“气场强大”的人,可是,因为每一个人都尊敬他,都知道在先生面前不可放肆,他的温和却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强大。那一天我特别地骄傲,那是做儿子的人才能体会到的一种骄傲。就在当天的晚上,有一句话一直在我的耳边重复:“你有一个多好的老师啊。”

  我有一个多好的老师啊。

  先生关照我的是这样的一句话:“好好写。”这句话他总共说过多少遍?我记不得了。我能记得的是,见一面他说一次,见一面他说一次。

  那一年在北京,我去先生的房间里看望先生。先生的兴致上来了,突然走到我的身边,把我拉到了一旁。其实,房间里没有人,就我们两个。先生神神叨叨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关照的样子,先生悄悄告诉说:“少参加活动!”一边说,一边用指头敲打我的胳膊。说完这句话先生像孩子一样笑了,不停地眨巴眼睛。先生天性醇厚、老实,老实人通常是没有秘诀的,可先生就是觉得自己拥有秘诀,并把这个秘诀悄悄传授给了我。他高兴得不得了,不停地重复:“少参加活动。”

  少参加活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靠自己,靠劳动。这是标准的老老实实的人说的老老实实的话。

  先生的一生老老实实、踏踏实实,也许你会为他遗憾——他完全可以做出更大的成就的。可是,我要想说的是,先生的一切都结结实实,他的身上没有一点是虚的。他名副其实。这个谦和的、软绵绵的人骨子里铁骨铮铮。这才是需要我们永远继承的地方。

  先生永远地休息了,他为他的事业和学生劳作了一辈子,他配得上永远地休息。

2012年1月30日南京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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