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歧路》(《时光之轮》系列之十)让我想起一个看似全不相关的神话。《荷马史诗》中,触犯诸神的西西弗斯被罚入地狱,他必须将沉重的巨石从山脚推向陡山之巅,然后眼看着巨石在到达山巅的一刹那重又滚落山脚。日复一日,西西弗斯永远重复这无限循环而毫无希望的劳作。
罗伯特·乔丹这部史诗般恢弘的系列长篇《时光之轮》纵深三千年,似也陷入无解的轮回。早在传说中的纪元时代,被封为“转生真龙”的男性两仪师路斯·瑟林率众前往煞妖谷封印了邪恶之源暗帝,却遭到报复,暗帝用邪恶污染了真源男性的那一半,致使所有从真源获取力量的男性两仪师陷入疯狂。于是,“转生真龙”路斯·瑟林无情地杀死了所有属下,甚至导致了世界大崩毁,最终也毁灭了自己。从救世主沦为弑亲者,这是砸在路斯·瑟林肩上的沉重宿命,一如“真龙预言”所言:真龙将会在人类最危急的时刻转生,以拯救人类,然而,转生真龙又将再度导致自己与世界的崩毁。
主人公兰德的故事便在这个不祥的背景下展开,还有麦特和佩林。曾经,两河流域三个单纯的少年对外界的理解仅源于偶尔经过村落的走唱人说的故事,然而某一天,平静生活被打破了,他们被神秘的两仪师沐瑞引领着远离家乡。这遥遥无期的奇幻漂流从一开始就不轻松。他们被因缘选中为时轴,注定要远离家乡与暗影搏斗,更为绝望的是,在漫长搏斗的尽头,仍是不可违逆的崩毁命运。压在少年兰德肩上的宿命,如同西西弗斯眼前的巨石和陡山。
从卷一到卷十,兰德走上了新纪元时代“转生真龙”的光荣荆棘路,远离伊蒙村的牧羊少年,在世界之眼与暗帝展开第一次对决。真龙旗高高飘扬在提尔之岩的城堡上空,被龙之人众簇拥的兰德渐渐开始了征服世界的脚步……几乎所有的奇幻小说,都难以摆脱这种“成长+冒险”的黄金模式,然而,罗伯特·乔丹又在不知不觉中实现了超越,他创造了一种轮回封闭的时空观,让时光之轮的故事拥有了两种讲述的方式。“转生真龙”兰德的外部历险只是故事发展的明线,他内心的深刻蜕变却构成了情节推动的暗线。
最初在宿命与自我间艰难抉择的犟小子,当发觉因缘无法避免,世界叛乱连连,他开始懂得须承担必然降临的命运。然而,想要一肩扛起人类责任的他仍未脱离少年人的莽撞。紧接而来的一次次重创,使他醒悟个人力量的有限,退而依靠内心并不信任的两仪师凯苏安;末日战争来临前夕,意识到没有余力再与霄辰人作战,便与霄辰女大君“九月之女”媾和。无知无觉,兰德已经从孤胆英雄迈入冷静而疲惫的成年时代。罗伯特·乔丹从托尔金的世界出发,在奇幻天地中建造起现实残酷的逻辑,这也正如《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派所领悟的:“当你明白人生和自我都不是用来战胜而是用来相处的,你就会明白有些东西虽然并不合理,但你必须相信;有些东西虽然并不牢固,但你必须依靠。”于是,读者随时可以从那位几乎无所不能的救世英雄身上,找见自己成长的缩影。他和我们一样,有热血有胆怯,有执著有妥协;他和我们一样,相信人可以毁灭,但不可以打败。
读完《光影歧路》,这种感触也越来越深。这部奇幻巨著的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写好了。于是吸引读者的,不再是故事最终会发生什么,而是面临已知的宿命,兰德还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以及怎样的抗争。
他被笼罩在末日战争的阴影里,穿梭在阴谋与爱情之间,伴随他的有温情有牵挂,但更多的却是觊觎。他需要权衡各方面的势力用以征服世界,需要和黑暗势力的终极BOSS暗帝决一生死,需要时刻抗争脑海中始终回荡着的路斯·瑟林的狞笑。然而兰德仍然竭尽全力在世界崩毁之前为世界留下一些什么,曾几何时,他将一切努力看作自己的份内之事。看似徒劳无功,他却始终行进着,巨石仍在滚动,时光之轮仍旧旋转不息。“西西弗斯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兰德也就在接受命运的过程中,超越了自己的命运。而《时光之轮》 也终在奇幻世界的历险之旅中,创造出“西西弗斯式”英雄的命运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