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龙的娱乐意义(凌霜华)

　　摘要：他的世界里，希冀周围的人和他一样的人生观，一样顺从于他。人家在电影里扮大侠，下了班做普通人，成龙在电影里扮警察，他没有下班的时候。

　　我上初中的时候，家中有一台录像机。周末的夜晚，亲朋好友会聚在一起看香港录像带。因为我晚上22点必须睡觉，所以拥有优先挑选权，两个选择：周润发的一部不记得名字的电影和成龙的《飞鹰计划》。挣扎了许久，我选了看上去更英俊的周润发，然后很快就后悔了——里面出现了发哥的露臀镜头，房间里只能听到大家尴尬的呼吸声，我也被家人轰回了卧室。下一周，我毫不犹豫地指向成龙，这次，他没有让一个中学生失望。

　　只有成龙，他拍的101部电影中的绝大多数可以供阖家老小欣赏、心情愉悦，很多香港演员都拍过烂片，但成龙很早就有了不拍烂片的自主权，他的电影是寓教于乐的爆米花电影，三观正确，邪不压正。自从《花飞满城春》之后，成龙没有再拍过床戏，甚至很少与美丽的女主角们有吻戏(印象中只有与《双龙会》中的张曼玉)。他早年曾在一部电影中袭击对手的胯下，一位母亲写信给他，表示不希望让自己的孩子看到这样的镜头。于是成龙扮演的男主角可以狼狈、可以风流、可以软弱，但是不能猥琐，不能下流，不能一蹶不振。他对自己所担负的使命非常在意，以致日本女影迷为他自杀，他也会得出不能公布恋情和婚讯的结论。

　　在成龙之前，所有吊威亚的港产片都可以称为武侠片，姜大卫、狄龙、尔冬升这样玉树临风浊世佳公子，手拿一把折扇，潇洒一指，敌人躺倒，女人倾倒。他们也打，但打得轻松，打得随意，即使是张彻的电影，男主角血流成河，那也是英雄之血，你绝对不会见到他们满脸青肿流鼻血。

　　由于外形的欠缺，作为童星的成龙演的就是《金瓶双艳》里的郓哥，京剧里的小花脸，负责搞笑。成年后一时间他并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但他的长处在于感受能力强，擅长使用威亚，以他自身的灵活和幽默感作为人物的基本雏形。而他最出众的特色——搏命，尽量不使用替身，反而不是他的天赋。他一点也不比普通人更勇猛：经过天桥时他会加速，怕桥塌掉；住酒店的第一件事是查看安全通道。《双龙会》里他演过一个叫“玩命”的角色，工作中的成龙负过很多次伤，但他并不是一味玩命，每次惊险演出都是经验与精确计算的成果。

　　成龙对功夫电影的贡献之一就是发明了拳拳到肉，更逼真的时装功夫片，而不是腾云驾雾的剑侠片。除了民国戏和早期电影，成龙很少会有古装扮相，他长得也不像古代人。他把香港警察引入功夫电影，与那些只顾“家恨”的大侠们相比，“陈港生”这名警察承担的是“国仇”，他往往要面临国与家的抉择，比如“警察故事”系列里，他的女朋友经常会被歹徒抓起来威胁他，这时上司不理解他，同僚不帮助他，陈港生要凭一己之力与全世界搏斗。

　　《醉拳2》就是“国仇”很鲜明的故事，这部电影为香港武师工会筹款，成龙没有收取片酬。本来天真烂漫如大顽童的黄飞鸿(只可惜演此片时成龙已经一脸褶子)生活平静幸福，一次意外的调包计让他卷入了玉玺之争，看到武林前辈为了国家牺牲，他经历了挫折—酒鬼—振奋的过程。

　　成龙电影的“家恨”也并不小气，他自己很喜欢的《奇迹》，入口很小，格局却不小。为了实现盲人卖花妈妈的一个虚荣然而充满了母爱的谎言，所有人都在圆谎，所有人都出于善良的目的手忙脚乱。严格说来，它已经不是一部功夫片，功夫只是盘边精致的萝卜花，佳肴则是戏中人的真情。

　　早在1985年，成龙就不满足于只做功夫谐星，他探索过更多的可能性。《龙的心》使他第一次获得金像奖男主角。导演洪金宝非常有节制地只在全片中安排了一场打戏，其余都在探讨兄弟关系，这部电影也被称作香港的《雨人》。在长期照顾弱智哥哥的过程中，扮演弟弟的成龙情感疲劳，有过逃避现实的念头，但他最终还是为了哥哥进了监狱。

　　电影里成龙有崩溃的哭戏，这在过去的武侠片里也是不可想象的，你见过郑少秋和姜大卫哭过吗？成龙扮演的英雄只是在最后的决战时分才散发出光芒，他不一定是警察，也可能是厨子、白领，抑或都市中任意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人物。打到硬物他会撑到对方倒下，然后甩着手转着圈呼痛，看到大批敌人包围过来他没有临危不惧而是走为上计；遭遇打击他会面部扭曲、号啕大哭。

　　生活中的成龙也常常哭，我见过一次成龙的哭泣，那是在云南的公益活动上。视力障碍的小女孩上台背她写给妈妈的信，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治好眼睛看看妈妈长什么样子。成龙哭了，拿过话筒说，他要捐钱，把正在拍摄的《宝贝计划》的票房捐给这些孩子100万元。他的合作者、站在一旁的王中军估计汗都要下来了。当晚的宴会上，王中军就游说了一位国企老总捐了200万元，填了成龙一时冲动的亏空。

　　也许这就是艺人和商人的区别，陆川说过艺人=农民+西门庆。如果从不刻薄的角度理解，艺人有单纯、热血、爱国爱亲人的一面，成龙经常说一些非常主旋律的话，这些话也让他饱受指责，他喜爱《国家》这样的歌词：“一心装满国，一手撑起家。”

　　过去他少谈政治，有经理人陈自强和干爹何冠昌管着他的嘴，何冠昌去世了，陈自强解约了，成龙也实现了言论自由。虽然在电影中不是大侠，但成龙内心很满足于做江湖大哥的感觉。他叫上一大班兄弟吃饭时，坐下先叫一份他爱吃的咕佬肉，陈自强沉下脸：“你点这个，叫别的兄弟只好吃白饭。”成龙一赌气，给每人要一碗鱼翅。他的世界里，希冀周围的人有和他一样的人生观，一样顺从于他。人家在电影里扮大侠，下了班做普通人，成龙在电影里扮警察，他没有下班的时候。

　　和李小龙一样，成龙有强烈的自尊心，他们外表粗豪，内心敏感，李小龙要踢飞“东亚病夫”纸匾，成龙要向每个轻侮过他的人示威。这必然和青少年经历有关，成龙不吝惜讲述过去的每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即使知道可能是记者挖的坑，只要能激起他的斗志，他还是会跳下去。

　　第一次去美国就是这样的故事：坐飞机6个小时，斯皮尔伯格只给5分钟，什么也没听懂。电视访谈节目彩排时主持人让他耍两招，他一是语言障碍，二是感到愤慨，人家告诉他不用表演了，坐了6小时飞机又回来了。因此可以理解《红番区》里他为什么要痛扁那些有种族歧视的西方人，“红番”在中国人的解读里有对外族的轻蔑之义。有意思的是，这次耀武扬威的回归并没有让他们感觉到被冒犯，事实上，成龙在西方主要的观影群众是白人蓝领和有色人种。

　　过去黄种人在好莱坞电影中只能是配角，除非是以东方为背景的影片，而成龙在好莱坞的影片故事背景都发生在西方，给他配戏的是美国影星——虽然是黑人影星，那是在美国大受欢迎的《尖峰时刻》，他恨这个系列，他说：“我不知道美国观众喜欢什么，所以对这部电影的美国票房没有信心。”

　　从成龙参与过编剧的作品中，其实能追寻到他的喜好：《奇迹》、《飞鹰计划》、《A计划》、《玻璃樽》、《宝贝计划》……他想挖掘自己的演技，想演爱情片，喜欢有温情的故事，可是观众不接受，观众只想看他打得头破血流，就像美国观众也只想看李连杰演反派。我曾经同时采访过成龙和李连杰，能发现他俩的谈话，都是以电影开始，李连杰总能拐到慈善事业上去，而成龙一听到爱国主义就激动。他们还是要拍一些不那么满意的作品，比如《环游地球80天》里的成龙。

　　另一些不愉快的少年经历来自他的合作者——导演、编剧及对手戏女演员，日后他都要从他们那里一一找回自尊，所幸他的性格还是乐观的，并没有把这种报复心理放在电影里，他塑造的每个人物人格健全，心性阳光。那些曾经带给他伤害的男人，要么过得不如他，要么成为他的雇员，要么死了，而带给他伤害的女人，很多后来做过他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