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正文

人生之戏与戏中人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24日10:27 来源:文汇报 孙郁

  [人间的舞台,每天都有不测的事件,不测的人生的演绎,艺术家在此中各有体悟,这也是诱惑我们读戏、读人的原因。在幻境里认识自我,比在现实里回望己身,自然是多了另一种滋味。]

  从前看齐如山谈戏的文章,总觉得他也在民国的戏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也觉得奇怪。戏中人与人中戏,那表达里的隐含,有一种经验的结晶,不妨说是人生的一种幻境。好像是莎士比亚吧,就在作品里运用了这类意象,后来的艺术家,亦有沿此思路而为的。他们在作品里暗含玄机,现出许多感人的故事。中国的老话,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李渔《闲情偶寄》言及虚拟之景与实有之景的关系,多中肯之语。戏剧与人生,某种意义上是一体的。有时真幻难辨。我由此而想起我的父亲,他生前是个戏迷,年轻时登过舞台。后来遭遇不幸,到东北的农场劳改了十几年。那时候的日子单调,他在山上常常一个人吟哦戏曲里的唱词,以此度日。戏剧能够救赎自己,这在他也没有想到。晚年平反后,自己的嗜好不改,对戏剧的感情更为浓厚。我一直觉得,他的经历,就是一出戏,可惜没有被其描述出来,这大概与天赋平平有关。人生里的戏剧,与戏剧里的人生,说起来真的一言难尽。

  敏感的文人早意识到此点,关于它的话题可谓多矣。曹聚仁、黄裳的文章里,多少涉猎到相关的话题,至于表演家的感受性文字,就更为生动了。我曾看过凤子写的那本《台上·台下》,谈到演员戏里戏外的故事,猛然感到艺术与人生的复杂的关系。她有一篇文章《从戏中戏说起》,真的是悟道之言。戏剧内外的一切,确是一本大书,我在凤子那里,读到一种苍凉之感。类似的书,在许多前辈那里都读到过,比如欧阳予倩,比如夏衍、田汉,他们自己的人生,其波澜壮阔之态,都有文化史里的隐情的。

  二十几年前,我看过一部日本的电影,写的就是戏中戏的故事,那种审美的思路,给我不小的惊异。后来在文学里,常常看到类似的主题,都很惨烈,写得苍润淋漓。许多作家也驻足于此,打量着梨园行的旧事,那些不同视角的人生,真的让我们浮想联翩。

  但我以为对此种人生的感悟写得最好的,当是台湾的白先勇。他描述梨园生活的笔触总让人不能忘记。委婉的叙述里,有很优雅的气息流来,像古琴的弹奏,缓缓的调子里有恍惚、凄婉的意味。他的小说,总能在沧桑里悟到些什么,且写出人内心不可言说的苦楚。我觉得他的文字里有悲悯的存在,懂世俗,且又远离世俗,那入木三分的笔法,刻出世间的黑白,看得出他的悟性之深。

  他对人的认识极其敏感,乃至出奇的精细。似乎一下子进入人心,把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存在一一打捞出来。小说集《台北人》当年风靡读书界,也许缘于他的非凡的感知力,和柔美的精神气质。那些忧郁的文字和破碎感觉里的怅惘的故事,像一首首夜曲搅动着读者的心。这个在美丽的文体中复制人的爱欲与期望的人,把幽秘的人生的一幕幕戏唱给了我们。

  多年前我第一次读《游园惊梦》,惊异于作者感受的幽微、逼真,才明白他对人生的梦幻般的书写里,有多么惊人的体悟在。在寂寞的冷思里,催生了一个个旧梦。我们不妨把他的作品看成一种温馨的演奏。岁月流逝里的人生,明与暗在天人之际闪着苦影,把无数生命卷入空寂之所。白先勇在《游园惊梦》写了钱夫人的戏里戏外的人生。她和当年在一起的姐妹们曾有无数可感的故事,都是昆曲界的高手,有过声震四座的艺术表达。但是后来,她和战败的队伍逃到台湾,一切都变了。丈夫的死,己身的衰老,已不复当年的光景。在友人的聚会上,竟唱不出声来,往事历历,不知戏是梦呢,还是梦是戏,一切仿佛在云雾之中。主人公在感伤里顾盼流连,翻卷着心绪,是无可奈何的声声叹息。

  白先勇懂得戏曲,他知道,那些美丽的存在不过是无数生命苦难的结晶,支撑艺术的是背后的看不见的存在。对昆曲的痴迷,给他生命带来了诸多诗意的亮点。这一古老的艺术因其内蕴的丰沛与格式的特别,而找到驻足之所,他在这里看到的是大千世界里的隐秘。昆曲在盘绕里有柔软的情感的对白,这个远离俗谛的吟哦,其实与人性的隐秘距离更近。与简约、粗俗的曲调和表演比,昆曲在含蓄之中有大的哀凉的流动。但在白先勇看来,戏与人生,其实在一个时空里,梨园里的故事,更有动人之处。他对梨园行的人与事那么熟悉,不仅迷恋曲调里的人生,也深味那歌咏曲调的不同的境遇。小说写昆曲演奏时的场景,大有贵族的意味,仿佛把晚明士大夫的悠扬的调子召唤出来。但偏偏是战乱,从南京到台北,从显赫的地位到孤寂的晚景,昆腔所唱者,也演绎着不同的人生。当年自己在戏里感叹历史人物的恩怨是非,而今钱夫人也不由被他人所感叹。一切都在流逝,连同自己的生命。那华贵、飘逸的曲调,似乎印有自己的谶语,钱夫人的惊梦之中,有戏台内外的沧桑的一现,也有戏曲里的真谛的体悟,两者在一个天地间被楚楚动人地呈现出来。

  戏曲界并非和风细雨,不同人在这里吹弹歌舞,其实也各怀心事。审美的殿堂也有江湖,在忘我的咏叹里,我们未尝看不见那些暗影的飘动。昆曲的美,在于古人把情调的提纯化,那是东方神秘主义的一遇,一神秘,就有不测的悲凉来。《游园惊梦》借着那曲调与神色,把聚会大厅写得那么热闹,作态的军官,富贵的太太,奢侈的酒宴,热闹的弹唱,一切都是风雅的流转。但这热闹里,却有寂静的苦心的煎熬,我们看到了钱夫人冰冷的内心。在繁花似锦之中,白先勇给了我们一个寂寞的人生,那感叹,是渗人骨髓的。

  我于是想,那是惟有经历过沧海桑田的人才有的感触吧?白先勇是从战乱里飘过来的一代,父亲当年在血海里搏杀,沾上了死难者的幽魂,那些不堪回首的故事,在他看来都是人间旧戏的延续。《游园惊梦》是风雨飘摇之后的破落者无奈的残烛之闪耀,那些华贵、曼妙的人与景,是与非,在他眼里即是一种历史的缩影,也是一种审美的凝视。人可以从那表达里解脱自我,也能由此悟出三生之景。汪曾祺等也写过梨园里的故事,也借着昆曲的调式弹奏着世间的不幸。那些也与历史的风雨混合在一起,把台上台下的人生,连成一片了。

  这样的人生之戏与戏中人生,总在上演着,白先勇所写,不过沧海一粟。但这一切,也足以让我们思之、念之。人间的舞台,每天都有不测的事件,不测的人生的演绎,艺术家在此中各有体悟,这也是诱惑我们读戏、读人的原因。在幻境里认识自我,比在现实里回望己身,自然是多了另一种滋味。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