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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世杰:念彼大树杜鹃兮在高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2日09:37 来源:人民日报 汤世杰

  人生倏忽得让人惆怅。某些转眼即逝的瞬间,一经岁月浸润,便愈显滋味悠长——时光太强大了,不经意间就将一瞬演成了经典。一晃眼,与那株高寿380岁的大树杜鹃已告别十年。曾经的那个春夜,凡俗如我者何其幸运,竟于山泉叮咚声中与它共享永夜,观其巍然,听其絮语;临行却忽生担忧,倘他年再去,还能见到它吗?如今城里移栽大树成风,没准儿也会把那棵杜鹃花王挖来,当做景观树?立马打电话去问,得知老树至今无恙,这才放心——说是放心,想想又何尝能真放心?

  那样的怀想与杞忧,其实远不止那株杜鹃,更是它植根的森林与山地,及与它血肉相连的沧桑过往与悠远文明,失之,则历史会疼,时代会痛,未来将悔。当生态的日渐恶化与文化的频仍毁断一起扑到眼前,一个知其根底与渊源者,怎么都要泪盈满眶了。

  细斟一时一地之自然与文明,皆历经万千年方至成形,遂称家园。岁月悠悠,其间冰火雷电交替,动荡波折频仍,能绵延存活至今者,无不堪称传奇。思兹念兹,让人怎不感从中来?杜鹃花王所在之高黎贡山腹地,于亿万年前之冰河期作为“避难所”,凭借其独特地貌与气候,让无数古老动、植物繁衍至今,遂成世界十大生物多样性富集区之一。而大树杜鹃能繁衍至今,既有赖那片山地自然,亦难离其地数千年中养成的文明。远在秦汉,那里便已是通达南亚、西亚甚至欧洲的蜀道之要冲,行经其间,马铃蹄声至今犹闻;汉代置郡的永昌府,记录着华夏一角的悠远史实;近至滇西抗战,多少男儿为御外辱捐躯疆场,血沃大地。千万赤脚赶马人、屯垦戍边者、外走夷方闯荡者和抗战老兵的故事,正是华夏民族史诗中的壮烈音符。马帮文化、侨乡文化、抗战文化与自然文化错杂融合,方成就了极边之地的灿烂文明。然整个杜鹃花王之家族,却在20世纪初遇险遭劫:来自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植物猎人”乔治·弗瑞斯特,曾将其最大一株伐倒后锯下一大圆盘,与万千植物标本一起运回英伦。遥远东方的植物基因由此汇聚欧陆,成就了欧洲花园的斑斓与绚丽;而在其祖地,大树杜鹃倒从此湮没无闻。幸得几代植物学家不懈踏勘,直至上世纪80年代,方重新在那片山地寻访到“大树杜鹃”的华丽家族。而我所见之花王,亦曾遭雷电劈袭,主干半毁,所余半枝仍顽强生长,遂有所见之奇美。显见一株大树杜鹃凝结的,既是自然经典,也是文化传奇。而时至今日,仍不乏有将枝干较大的普通杜鹃称作“大树杜鹃”者,连纪录片《美丽中国》也犯下美丽的错误,将“植物猎人”名号加于洛克头上。足见当今世界倡导的,关于“生物多样性与文化多样性保护应同时进行”的要义至理,已紧迫到不可稍缓施行。

  自然造福于人类及所造就的人类文明,原就以其丰富与多样呈现于世。没有两片相同的山川,亦没有两种相同的文明。而放眼域中,伴随着这片生养我族的大地生物形态日见缺损的,正是滋养我族心性的传统文化的日见凋残。梭罗曾说,“当我看到春天的景象,我以为自己拥有一本完整的诗集,然而当我知道手中的诗集其实是残缺不全的,我感到极度的痛苦与懊恼,因为,我的祖先已经把诗集的前面几页,以及诗集当中最精彩的片断撕毁了。”至于我们读到的那部“诗集”,当今究竟还剩几页呢?

  当下中国的生态恶化已无需我多言,但对其深远影响的担忧却远非共识,仍须饶舌。研究表明,生态恶化不仅直接影响人们的当下生活,更关乎到人类文明的进程。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伦、古玛雅,全球诸多古文明所以失去昔日辉煌,消弭于历史风烟之中,究其根本,即在生态结构的破坏与失衡;比较战争、政变之类事件对历史进程的改变,结构性长期约束历史进程的,倒是地理气候、生态环境、思想传统之类更深层的因素。竺可桢先生的研究早已证明,历史上几个气候变冷时期,恰与北方民族的铁蹄入侵年代吻合。

  当下中国,无论生态还是文明,仍难免让人担忧。卫星鸟瞰地图上的这片大地,有多少令人揪心的枯黄?文明那株大树如何生长?我们呼唤文明建设,可持续发展。但近些年以来,因强行拆迁与无序开发,已有三万多处文物古迹遭毁,其所负载之历史文化信息亦荡然无存。长此以往,GDP即便上去了,成了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但大地却新得像一片破布,月色亦浑浊如蒙羞少女,这片原本有着《诗经》、《离骚》、唐诗宋词,对诗意充满敬畏的大地,到底还能否让人心安顿?让远行的诗魂安身?所谓“诗意的栖居”,何时不再遥远?

  个中原因或一言难尽;但我们心太急,走得太急,必是其一。始于20世纪初的图强似有些慌不择路,一意追赶世界潮流的艰辛之旅,内耗外侵连连,不可不谓之壮烈。然世纪回首,路虽追上了一截,却代价昂贵:精致兑成了粗鄙,风雅换来了艳俗,流行代替了经典,礼仪演成了拳脚;古老优雅的词语正在消失,传统、精美的艺术面临困境。我们不再会用古琴弹奏高山流水,不再会在八行笺上用美丽汉字书写信函……“大跃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继续革命”……不一而足。我们先是把人往乡下赶,一心让城市乡村化,如今又一意让乡村城市化,自由的乡村转眼变成整肃的方阵,结果一些地方城市不像城市,乡村不复乡村,最终必二者皆失。而一个文明国度,如印度当代思想家阿希斯·南迪所说,“只有同时具有城市和乡村的文明才是丰富的”。

  生态养人,文化怡心。说到底,文明正是一棵五千年之大树,须有自然与文化的丰厚土壤供其生长,方能福被华夏,幸及子孙。山川河流、生灵万物构成的大自然乃生命的本源,文明亦依附自然生存,应对其心怀感恩,不能加害甚至糟践。自然的荒芜蔓延到人心,传统文明的凋敝反过来更加剧生态的恶化。现代化进程确能带给我们种种便捷,却也让许多地域性传统文化迅速消亡;物资愈显丰裕,我们却愈加揪心地感受着失却文明根柢的无根之痛!

  记得那晚在森林中蹒跚而行,空气清冽,鸟儿啾鸣,山泉淙淙,满眼幽绿。然那并非大树杜鹃的独家天下,万千生灵都在自由自在地生长:可如大树杜鹃高耸云天,也可如苔藓地衣匍匐于地;可如白眉长臂猿攀援跳跃,也可如红腹角雉碎步踟蹰。自由,是森林赐予万物的最好礼物。没有自由的生长空间,无论生物还是文明,多样性都无从谈起。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一经开垦成橡胶林,其它植物尽悉铲除,便不再是森林。我非一味鄙夷外来的先进,但既然大自然本身是多样化的,文化无非人在某种特定自然条件下生存、发展的一种独特方式,当然也就没有一种可供全球一致仿效的文化。这与我们认同的诸多普遍价值并不矛盾,它本身也正在成为普遍价值之一。

  想起那棵大树杜鹃花王,也想起尼采所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那句话,欲速则不达。一如任一生物都只是整个生物链上的一环,当下也无非文明传承中的一环,是合格甚至优秀,失败甚至毁断的一环,怎么都值得深思。对了,如今在我去过的那片森林,大树杜鹃的华丽家族在方圆3平方公里范围里,已达240余株。而那整整一片原始森林,也依然郁郁葱葱——愿华夏文明的大树亦枝繁叶茂,永续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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