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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育群:西行复西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1日11:37 来源:甘肃日报 熊育群

  西北向西,荒凉如梗。

  河西走廊的敦煌,荒凉有一种质感,绵密、坚锐,阳光亦如荒凉本身,正午炽烈地散发出荒凉的力量。天空的蓝现出一种虚幻。

  西行,北出玉门关,900里的莫贺延碛道后,到了吐鲁番。吐鲁番的西面是库车,古代的龟兹国,一个跳旋转舞蹈的地方。南出阳关,则到和田。古代僧人西方求法,最初去的是和田不是印度。“和尚”一词、于阗乐舞都出自那里。

  河西走廊却在敦煌终止,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横亘而出。南北两条古丝绸之路绕着它西行,去往更加雄奇的两大山脉——昆仑和天山。

  莫高窟断崖之北,一片戈壁中的大坟地。这是敦煌多少代人的归宿地。茫茫戈壁,坟地总是那样醒目。死亡常常让人想起大地上的行走。

  莫高窟,我想着乐僔,他就埋在这片土地上。他有一次长长的旅行:那一年,走在阔大的荒漠上,大地一步一步在脚下展开,日月星辉一天一天在头顶升降,人的渺小感愈来愈趋强烈。他产生了幻想,幻想最多的便是这巨大地理上的俯视——神的存在。

  一天,祁连山的余脉三危山走过后,鸣沙山东麓的断崖出现了,一股水流直泻而来,两岸生长了高且直的树木。绿洲就是心生的幻景。乐僔冲到河边把水泼到自己的脸上,捧进嘴里,他的精神有如枯木逢春。抬头东望,看到三危山异样的面目:夕阳中的山,金光万道,辉煌如灼,嶙峻的山头变成了一尊尊佛像。乐僔不由得惊呼起来。他以为这是佛祖的灵光,以为这个遥远之地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这极乐来自党河清澈的雪水、晃眼的白杨与这无边无际寸草不生的荒漠残酷的对比!这样的水与绿近乎神迹!

  乐僔决定就此修行。他在断崖上开凿石窟,几年时间里不停息地凿着,终于凿成了一个窟龛。他在龛内塑佛像,绘壁画。这是敦煌莫高窟第一个开凿的石窟。时光在这些佛像与壁画上掠过了1600多年。

  僧侣在荒漠中的跋涉,被写进了敦煌史话。与乐僔一样跋涉到敦煌的还有鸠摩罗什、法显……他们都是怀着一颗佛法之心的人,或是这片土地上的过客,或长年在这条走廊布道,成为了一代高僧。

  公元628年,玄奘西去取经,那匹神化了的马也一路走到了敦煌。他在此停留一个多月,从玉门关偷渡,走向了通往吐鲁番的莫贺延碛道。

  世界各地怀着各种不同宗教信仰的信徒,竟然在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地区走到了一起。他们比任何地方都能和平共处、相互兼容,但排斥也时有发生。

  是什么使得这片荒漠成了世界的宗教中心?那么多的宗教信徒冒死前来,并创造出灿烂的宗教艺术——雕塑与壁画。是千里的荒漠吗?是荒漠中的苦行?只有荒漠人稀地广才容得下不同的宗教?或者是一种物品——丝绸,它的神奇与稀有,使东西方通过一条世上最艰险最遥远的路彼此相连,商旅的滋养,让它盛开于荒漠,如沙漠玫瑰?

  这条古道,行走得最多的是商人。漫漫长途中,他们脑海里想起了什么?是向神的祷告使他们忍住饥渴,战胜恶劣的自然,闯过一道道鬼门关?面对着荒凉,也就是面对着心灵、面对着生命。商旅与僧侣之间一定有着一种隐秘却又直接的关联。我想,世界各地不同宗教信仰的商人,他们在这险恶之地跋涉,渴望各自信奉的神灵抚慰、保佑,于是,丝路之上,宗教开始繁盛。除了供养,僧商之间还有一份旅途共有的苦难,一种生命力的极限挑战。

  元朝至元八年,一位来得十分遥远的商人走到了敦煌。他是意大利人,叫马可·波罗。同行的有他的父亲、叔父、两个教士。后来,他写了一本书《马可·波罗游记》,书中写到这一天:“走完这三十日路程的荒原后,便达到一个叫做沙洲的城市……居民多是偶像崇拜者。也稍有聂斯托利教派之基督徒和回教徒。”

  这本书风行欧洲,使得西方惊讶地打量起陌生而神秘的东方,导致了世界航海地理大发现。马可·波罗这一次远行,改变了世界。

  欧亚商旅驼队的铃铛声响彻了古道漫长而寂寞的时光。他们翻越高山,走过高原,穿行沙漠,一路上看着远处山脉的起伏与聚散,一颗深怀渴望与恐慌的心在这日日夜夜单调的行走中,变得坚毅。

  土耳其历史学家阿里多次来到敦煌。在伊斯坦布尔博斯普鲁斯海峡边,他告诉我,他们的祖先一路西迁,从河西走廊迁徙到了地中海与黑海中的土耳其。他一生研究匈奴历史。那时,我耳边响起了一句匈奴人的悲鸣:“失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胭脂山就是焉支山,在河西走廊的山丹县。

  这是一次多么漫长的大迁徙!横跨了中亚、西亚。那个雨天的下午、那条分割欧亚大陆蓝得发黑的博斯普鲁斯海峡、阿里京味的汉语,因这令人惊讶的事实,都深深锲入了我的记忆。想不到土耳其人的祖先其主体竟是匈奴人。张骞的出使西域,霍去病的西征,班超的出任都护,都与这句话连接上来了。

  二千年后的相遇,汉人与匈奴人的后裔感觉到了一种亲切,那样的悲怆早已是历史了。这条走廊因为这场战争而被打通。

  于是,我看到了这条古道上军队、使者、流亡者、迁徙者走过的身影。看到了血、泪,还有悲鸣。

  土耳其布尔萨是丝绸之路亚洲最远的终点站,丝绸可能比匈奴人更早到达这里。在一个古老而封闭的丝绸市场,我拿着从土耳其商人手中买来的丝质披巾,脑海里想起的是敦煌飞天挥舞的飘带。绿色清真寺里,伊斯兰信徒面壁跪地,虔诚祈祷,沉浸于一个人与神的喃喃自语中。窗外高山积雪灰蒙蒙一片。街巷,古老的弹拨乐奏响,与新疆维吾尔人的音乐一样急切、嘈杂、起伏,这是大盆地的丝路风情!

  向西,我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直到丝路西方的终点——罗马,另一个繁华世界。与它的起点西安相比,石头的艺术登峰造极。而东方木构的艺术在随时间不断朽去。两极的繁荣,让沙漠与戈壁中的路冰与火一样难耐。然而,它在最深的寂寞里却呈现了世间的繁丽,在繁丽的凋谢中生出梦幻;在最荒凉中孕育了绚烂的文明,在文明的寂没里呈现天地宿命……天底下极致的事物在向着它的反面转换。

  在莫高窟乐僔雕凿过的洞窟前,敛息驻足,阳光中的风卷动轻沙,有微响如诵,沙土上细小的阴影如光一样闪动,我轻轻放下一枝玫瑰,默念着一句经语,远行的灵魂,安谧中仿佛获得了神启。(选自《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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