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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余光中先生的旷达(黄亚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1日11:49 来源:天津日报 黄亚洲

  余光中先生面对一份突如其来的尴尬,又大度了一次;因为那一刻我就坐在他的边座,亲眼目睹。所以,内心又是一声长叹。

  方才的情形是,卢诗人取出一册《乡愁——余光中诗歌精选》,敬请余先生签名留念。我在旁一瞅,心里顿时就紧,因为这与数月前翁诗人将一册书递给余先生的状况差不多,那一刻便出现了尴尬;而不一样的,只是这一次卢诗人信心满满,说这册书是自己一直珍藏的,是放在自家书架上的,因为今天要与余先生共进晚餐而特意带上的,又说这一册不会是盗版的,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相当正宗。

  我听着,疑虑未消,因为看这册书,封面设计红红绿绿,有花里胡哨之感,不太符合诗集的纯文学风格。

  余光中先生打开书,翻几页,又翻几页,凝视良久。

  余师母也从旁探过脸来,仔细看着。

  我心里暗想,可不要再上演哭笑不得的一幕啊。

  现在,余先生对这本书的真伪到底如何判定,以及他最终有没有在书上题字,请允许我卖个小小的关子,先请读者读一读数月前我访台湾时写的一篇随笔,题目叫《余光中先生的旷达》,文章是这样写的:

  当余师母客气地说“余先生马上就下来”时,我以为楼梯会优雅地响,但是我在这一百平方米面积的居室里一直没有发现楼梯,正在奇怪的时候,忽然门开,戴着格子鸭舌帽的余光中先生从门外走了进来,正为“下来”与“进来”纳闷时,余师母讲解了其中原因,原来,这座位于七楼的居室是新买的,头顶上的八楼居室是原先的,楼上楼下之所以不想打通设个内部楼梯,是因为“我们这个年纪了,总是要走的,房子可以分着留给后代,她们是不愿意上下打通的”。

  诗人夫妇思虑问题的周全与旷达,令人感动。

  余先生私宅位于高雄一个比较优雅的地方,住宅区名唤“左岸”,余先生似乎对这个居住地相当满意,指着窗外强调说“对面就是公园”,但我看见的却是个极小的街心花园,小花园与这幢临街住宅楼之间有条川流不息的马路,我就问彻夜的汽车声吵不吵人,余先生说没事,住在八楼,声音很小。

  这也是一种旷达。而我知道,声音是直线传播的,七楼八楼正是接纳噪音的佳处。我原先一直以为能把“乡愁”写到极致的余先生,必是寝宿于鸟鸣声中的,谁知“大隐隐于市”,当街而写作。

  随同另外两位温州籍的作家先来拜见余先生,是因为要迎接他们夫妇去餐厅就餐,余先生几天前就热情表示对于来自浙江的作家访台团,是必得安排一次餐叙的。但是当温州的翁诗人取出一册标有“余光中著”的诗集《乡愁》,称是特意从大陆买妥,要请余先生签名留念时,余先生却表示从未见过这本书,这当然使拜访者有些意外。

  看看书的封皮,也是大陆中部某省份的著名省级出版社的,硬壳装潢,气派得很,封面设计也十分精美,于是话题不可避免就扯到了知识产权的保护方面。余师母说大陆的方方面面对《乡愁》一诗的刊用有几万次了,从没见事先征求意见的。偶尔有什么单位来函征询作品可否列入某某“选本”,同意之后,却从此音讯全无,既不见样书也没有稿酬。有一家更绝,经去电询问,竟回答说之所以没有下文,是因为“责任编辑离开了”。余师母好奇地问:这也算是一种理由吗?她又说:这在台湾是不可想象的。

  先生清癯的脸上却只见旷达的笑容,他没有对此话题作任何评说,只是含着笑取过笔,在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自己的著作”上,依着扉页认真签下自己的大名。

  仿佛,只要是《乡愁》就好,只要是这种典型的诗人心绪能得以传输和放大就好,“不经作者同意的出版”似乎是第二位的。

  当然这并不代表余先生对违反知识产权的行为表达宽容,这仅仅说明心胸的旷达。

  文章引用完了,现在再让我们回到晚宴现场“乾隆舫”的四楼大包厢吧。

  余光中先生对手中的这册书凝神一番后,便以轻柔而又坚决的口气断定:“没有见过这本书,是盗版。”余师母也接着证实,从没见过这样的书。于是,这个场面又成了那天翁诗人递书的翻版了。

  此书“盗版”的状况,依我想,有这样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有人假借出版社的名义印刷了这本书,书号也是假冒的,百分百的“盗”行;第二个可能是,这本书也出自正规的出版社,然这家出版社在印刷挣钱的同时,“忘了”与作者取得联系,盗了他人的劳动成果,也是一个“盗”,是否算百分百的“盗”,我说不准,出版社可能有出版社的辩解,但对作者而言,心理感受应是一样的,盗就是盗。

  又一次的尴尬,怎么办呢。

  卢诗人也连说,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余先生不动声色,也无叹息,亦无摇头,只是取过一支笔,打开书本扉页,工工整整地写上“卢文丽留念”,然后签上自己的大名。

  好像是一位诗人亲自将自己钟爱的作品集赠给另一位诗人。

  我在一旁默默地看,再不说话,真是为知识产权保护状况难为情,但愿叫我今后再不要第三遍看见这样的尴尬发生。

  而旷达的余光中先生依旧旷达,没有表露出一星半点遗憾之情。依我推断,他已经数十遍数百遍地做过同样的事了,他对这种“违规”、“违法”已经不抱任何彻底纠正的奢望,只是一遍遍地打开扉页,用一只84岁的手握住笔,表达自己对于诗友、后辈、读者的诚挚的情感。

  余光中先生依旧旷达,这让我们大家感动。卢诗人捧回诗集,一时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话好。其实在题签这本诗集之前,余先生还表现出了一种旷达,也可以说是他的一次宽容,因为这件事是因我而起的,我为此也纠结了好一阵子。事情是这样的,在下午斟酌宴请地点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浮在运河上的这般硕大豪华的“乾隆舫”是没有电梯的,建造的时候就是不被允许安装电梯的,而宴请包厢,偏定在四楼,这就来了个不大不小的后果:让八十开外的余光中夫妇一直走上楼梯,而且那楼梯还比较陡。上楼之后,一路陪同余先生前来的陆宁先生对我也露出了“小有责备”的眼神,这眼神我是读得懂的,因此汗颜万分,急忙解释说我当时只是要求“乾隆舫”的掌门王秋月女士,“拿出最好的包厢来”,压根儿没考虑到“四层楼梯”与“八十四岁”的问题,当然我知道我的解释十分苍白无力,好在余先生后来对此没有半句提及,只是微微一笑,而且在晚宴后还为热情干练的王秋月女士,题写了一幅“龙年上乾隆龙舫,与乾隆同享口福”,直喜得这位“船主”合不拢嘴。我赶紧提醒王女士手持题词与余先生在包厢的“九龙壁”前合影。余光中先生又补充说自己属龙,于是热情的王秋月女士立马用了“九五之尊”这个吉祥之词,诚请余先生逢九十五岁生日时,一定再来杭州,再登“乾隆舫”品尝“乾隆宴”,而且还要像今天这样 “迈步走四楼”,众人闻言皆大乐,而余先生也当场含笑点首承诺,这便叫我暗自大松一口气,我今天“步行登楼”的不周全安排反而有了一个“健康晚年”的新诠释,真是阿弥陀佛,感谢船主。

  说到这里,再补充一个体现余先生的“旷达”之例。但这个“旷达”,却是带着地理意义的。那一刻,余光中先生扭脸,认认真真问我,说以“蒙古帝国”四字为谜面,是打哪一个人名?

  他说这话之前,曾指着杭州特色小点心“葱包烩”打趣说,既然“葱包烩”包的是秦桧,老百姓因为恨秦桧而把他吃下肚去,但是杭州还有一道特色菜叫“东坡肉”,其字面意义那可是“苏东坡的肉”,秦桧与苏东坡融合在同一个肚子里,可不是“忠奸不分”吧?于是大家笑,都说有趣,我便说,这就可以编一谜语,谜面叫“葱包烩与东坡肉同时入肚”,打一词语。

  我说了这番话之后,余光中顿时就看定我,出了一个“蒙古帝国”的谜面。

  难住我了,答不出。

  一桌男女谁也答不出。

  余光中笑,给出谜底:“黄亚洲”。

  哦,这可是一个辽阔的地理以及历史概念,亏得余光中先生有这份联想与幽默,但我又想,他这一次的“旷达”,其实并不单纯是地理的表达,而是体现了他一贯的善待后辈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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