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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招魂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02日11:00 来源:北京日报 孟潇
   《前线》剧照 钱程 摄影 《前线》剧照 钱程 摄影

  有关人类二十世纪的历史,如若诚实记述,两次世界大战无疑是其间最振聋发聩的部分。学者马克·里拉(Mark Lilla)在谈到这个世纪所诞生的人类思想时说:“得有很好的耐力,得忍住别吐。”人类在这个世纪掌握了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门类纷繁而层出。雷马克(E.M.Remarque)在长篇小说《西线无战事》里记述了战争中那些机械的死亡式:

  “坦克是机械,它们的履带犹如战争一样无休无止地转动,它们就是毁灭……是刀枪不入、把死人和伤者碾得粉身碎骨的一群钢铁野兽。在它们面前,我们的身子都萎缩在自己薄薄的皮肤里……

  榴弹,一团团毒气和一群群坦克——压碎,捣烂,死亡。

  痢疾,流行性感冒,伤寒——窒息,烧伤,死亡。

  战壕,野战医院,群葬墓——不再有别的可能性。”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连接德、法战场的比利时,据话剧《前线》导演、在佛兰德斯出生的卢克·帕西瓦尔说,作为一战的中心战场,至今还有比利时人因挖掘战时手榴弹而丧生。战争作为人类的共同背景,在帕西瓦尔这里,是祖辈与父辈在战争废墟中存活下来的记忆。“他们对谈论战争有强烈的需求,战争是从母乳里传给我的。”此次帕西瓦尔与德国汉堡塔利亚剧院的演员们带来的戏剧作品《前线》(FRONT),剧本正是依托于当年参加过一战的德国人雷马克的反战小说《西线无战事》。这部充斥着各种声响的小说,记述着战争中那些倾听的时刻,主人公保罗甚至可以听见“黑夜如同闪电一样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而“前线宛如在举行着一次鼓乐合奏”,“大炮密集的发射汇合成一声低沉的轰鸣……机关枪单调的排射发出咯咯的响声。我们头顶上的空气也充满着看不见的追逐、号叫、呼吼和嘶啸……还有大口径重炮夹杂在它们中间,像风琴一样的奏鸣……它们像发情的公鹿一样,从远处发出一种嘶哑的吼叫,高高地越过比较小的炮弹的号叫和呼啸,顺着自己的轨道飞去。”在战争中拥有着灵敏的听觉无疑增加存活的可能性,在黑暗中听见同伴的嗓音,会给人一种最强大的保护。他想把自己的脸塞到那些嗓音中间,那些曾经拯救过他,并且以后还将支持他的话语中间。他们因由一种简单而又艰难的方式联系在一起,雷马克记述着战争中孤独的个体如何因由相同的恐惧和相同的生活而连接。

  因着雷马克编织的这场荒诞的声音交响,导演帕西瓦尔几乎找到了一种最恰切的剧场呈现。在距离观者最近的舞台,横列着九支黑色的谱架,架上空置,没有乐谱,演员们衣黑礼服,没有乐器(唯一出现的方扁旋管,吹奏出的音响有一种被规训的憋闷感),只是用各自的嗓音,在不断变换与交织的细碎情境中,完成了有关恐惧、人性、暴力、饥饿与爱恋等多重战争主题的复调合唱。那些刚刚还在讲述炸飞了胳膊或者腿的同伴、炸出肠子的战马将死时刻的挣扎情境的演员们,忽然而起的无伴奏清唱,正像小说中那个抱着樱桃木枝躺在床上临近死亡的年轻战士——这不是诗意,他只是想回家,如果不是这莫名其妙、不知是为了谁的战争,他此刻应该在樱桃树开满白花的家中。在残酷的战争叙述中,夹杂着舞台响器白铁皮或剧烈或轻微的晃动,暴风雨、炮声、内心的尖叫、嘶喊与低语……其间,其后,听见的竟是音乐。导演曾说:“每一部戏都有它自己的语言和形式,还有它自己的秘密。”我想《前线》的秘密在于,它多声部的吸纳性。《西线无战事》讲述的是德语的证词,而话剧《前线》不止于这些,它还容纳了法国小说家亨利·巴比塞的《火线》,一战图片史料,私人日记、信件等不同语类的文献资料——让《前线》成了一部多语种(包括德语、法语、英语、佛兰德语)、多材质的战争证词。这些证词,消弭了国家与国家的分界,在此起彼伏的战争叙述中,我们听见的只是人,只是战争,只是人对人的自我戕害。战争在说话,它说着人的荒谬。

  在同样的反战小说《英国病人》中,那个擅长绘制地图的历史学家,他人世的愿望是去到一个没有地图的地方。是的,人类制造了国家,国家制造了战争,似乎人类对战争的欲望是永恒的。但,人,难道不首先是个人吗?是谁剥夺了那些年轻生命生活的权利?“我所认识的人生,无非是绝望、死亡、恐惧以及与苦难的深渊联系在一起的最无意义的浅薄。我看到各国人民都被迫相互敌视,并且默默地、无知地、愚蠢地、顺从地、无辜地相互杀戮。我看到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在发明武器和制造舆论,以便使这一切更加巧妙和长久地持续下去……杀人——这是我们一生中第一个职业”。“从来就没有一种制服是按照小孩子的身体裁制的”,“既然几千年的文化根本无法阻止血流成河,那么一切必定是谎言”。这些雷马克所记述的人类因无端的欲望陷入战争迷狂而无可逃脱的困境,在《前线》中被那大段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旋转所呈现。有的演员就那样长久地旋转着,有的演员晕眩倒地之后,复又起身旋转,这个段落长到令人哀恸,几乎是自虐,却有着一种残忍的准确。这个起自苏菲教派托钵僧入会仪式的旋转舞,本不是舞蹈,正像这场战争的复调音乐,本不是音乐。《前线》用人类那无与伦比的声线,交织出一场凸显了人类自身灵魂的招魂曲。全剧收束在一声对一个具体人名的小声呼叫中,人的名字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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