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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创作家与白日梦

(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1月07日13:09 来源:弗洛伊德 林骧华译

我们这些外行一直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就像那位对阿里奥斯托提出了相同问题的主教一样——想知道那种怪人的(即创作家的)素材是从哪里来的,他又是怎样利用这些材料来使我们产生了如此深刻的印象,而且激发起我们的情感。——也许我们还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能够产生这种情感呢!假如我们以此诘问作家,作家自己不会向我们作解释,或者不会给我们满意的解释,正是这一事实更引起了我们的兴趣。而且即使我们很清楚地了解他选择素材的决定因素,明了这种创造虚构形象的艺术的性质是什么,也还是不能帮助我们成为创作家,我们明白了这一点,兴趣也不会丝毫减弱。

如果我们至少能在我们自己或与我们相同的人们身上发现一种多少有些类似创作的活动,那该有多好!检视这种活动,就能使我们有希望对作家的作品开始作出解说。对于这种可能性,我们是抱一些希望的。说得彻底些,创作家们自己喜欢否定他们这种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他们一再要我们相信:每一个人在内心都是一个诗人,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去,最后一个诗人才死去。

难道我们不应当追溯到童年时代去寻找想像活动的最初踪迹么?孩子最喜爱、最热心的事情是他的玩耍或游戏。难道我们不能说,在游戏时每一个孩子的举止都像个创作家?因为在游戏时他创造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或者说,他用一种新的方法重新安排他那个世界的事物,来使自己得到满足。如果认为他对待他那个世界的态度并不认真,那就错了;相反地,他做游戏时非常认真,他在游戏上面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与游戏相反的,并不是“认真的事情”,而是“真实的事情”。尽管孩子聚精会神将他的全部热情付给他的游戏世界,但他很清楚地将它和现实区别开来;他喜欢将他的假象的事物和情景与现实生活中可触摸到、可看到的东西联系起来。这种联系就是孩子的“游戏”和“幻想”之间的区别。

创作家所做的,就像游戏中的孩子一样。他以非常认真的态度——也就是说,怀着很大的热情——来创造一个幻想的世界,同时又明显地把它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在语言中保留了儿童游戏和诗歌创作之间的这种关系。语言给那些充满想象力的创作形式起了个德文名字叫“Spiel”(“游戏”),这种创作要求与可触摸到的物体产生联系,要能表现它们。语言中讲到“Lustspiel”(“喜剧”)和“Trauerspiel”(“悲剧”),把从事这种表现的人称为“Schauspieler”(“演员”)。然而,作家那个充满想像的世界的虚构性,对于他的艺术技巧产生了十分重要的效果,因为有许多事物,假如是真实的,就不会产生乐趣,但在虚构的戏剧中却能给人乐趣;而有许多令人激动的事,本身在事实上是苦痛的,但是在一个作家的作品上演时,却成为听众和观众乐趣的来源。

由于考虑到另一个问题,我们将多花一些时间来讨论现实和游戏之间的这种对比。当一个孩子长大成人,不再做游戏了,他以相当严肃的态度面对生活现实,做了几十年工作之后,有一天他可能会发现自己处于一种重新消除了游戏和现实之间差别的精神状态之中。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可以回顾他在儿童时代做游戏时曾经怀有的那种热切认真的态度;他可以将今日外表上严肃认真的工作和他小时候做的游戏等同起来,丢掉生活强加在他身上的过分沉重的负担,而取得由幽默产生的高度的愉快。

那么,人们长大以后,停止了游戏,似乎他们要放弃那种从游戏中获得的快乐。但是,凡懂得人类心理的人都知道,要一股脑儿放弃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快乐,比什么事情都更困难。事实上,我们从来不可能丢弃任何一件事情,只不过把一件事换成另一件事罢了。表面上看来抛弃了,其实是形成了一种替换物或代用品。对于长大的孩子也是同样情况,当他停止游戏时,他抛弃了的不是别的东西,而只是与真实事物之间的连结;他现在做的不是“游戏”了,而是“幻想”。他在虚渺的空中建造城堡,创作出那种我们叫做“白日梦”的东西来。我相信大多数人在他们的一生中时时会创造幻想,这是一个长期以来被忽略了的事实,因此人们也就没有充分地认识到它的重要性。

[……]

现在让我们来介绍一下幻想活动的几种特征。我们可以断言一个幸福的人决不会幻想,只有一个愿望未满足的人才会。幻想的动力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它与使人不能感到满足的现实有关联。这些激发幻想的愿望,根据幻想者的性别、性格和环境而各不相同;但是它们很自然地分成两大类。或者是野心的欲望,患者要想出人头地;或者是性欲的愿望。在年轻的女人身上,性欲的愿望占极大优势,几乎排除其他一切愿望,因为他们的野心一般都被性欲的倾向所压倒。在年轻的男人身上,利己的和野心的愿望十分明显地与性欲的愿望并行时,是很惹人注意的。但是我们并不打算强调这两种倾向之间的对立,我们要强调的是这一事实:他们常常结合在一起。正如在许多祭坛屏风的绘画上,总可以从画面的某一个角落发现一个女子,幻想的创作者为她表演了全部英雄事迹,并且把他的全部胜利成果都堆放在她的脚下。在这里,你们可以看到有各种强烈的动机来进行掩饰: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年轻女子只允许怀有最起码的性的欲望;年轻的男子必须学会抑制自己在孩提时代被娇养的日子里所养成的过分注重自己利益的习惯,以使他能够在一个充满着提出了同样强烈要求的人们的社会中,明确自己的位置。

我们不能假设这种想像活动的产物——各式各样的愿望、空中楼阁和白日梦——是固定而不可改变的。相反,它们根据人对生活的印象的改变而作相应的更换,根据他的情况的每一变化而变化,并且从每一新鲜活泼的印象中接受那种可以叫做“日戳”的东西。幻想同时间的关系,一般说来是很重要的。我们可以说,它仿佛在三种时间——和我们的想像有关的三个时间点——之间徘徊。精神活动是与当时的印象与当时的某种足以产生一种重大愿望的诱发性的场合相关联的。从那里回溯到早年经历的事情(通常是儿时的事情),从中实现这一愿望;这种精神活动现在创造了一种未来的情景,代表着愿望的实现。它这样创造出来的就是一种白日梦,或称作幻想,这种白日梦或幻想带着诱发它的场合和往事的原来踪迹。这样,过去、现在和未来就联系在一起了,好像愿望作为一条线,把它们三者联系起来。

有一个非常普通的例子可以用来清楚地阐明我所要说的问题。让我们假设有一个贫穷的孤儿,你给了他某个雇主的地址,他在那儿或许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他一路上可能沉溺于适合当时情况而产生的白日梦中。他幻想的内容也许会是这样的: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得到了新雇主的欢心,使自己成了企业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为雇主的家庭所接纳,与这家人家的年轻漂亮的女儿结了婚,然后他自己成了这企业的董事,首先作为雇主的合伙人,然后做他的继承人。在这一幻想中,幻想者重新得到了他在愉快童年的所有的东西——保护他的家庭,爱他的双亲,以及他最初寄予深情的种种对象。从这个例子你可以看到,愿望是如何利用目前的一个场合,按照过去的格式,来设计出一幅将来的画面。

[……]

幻想和梦的关系,我不能略去不谈。我们晚上所做的梦也就是幻想,我们可以从解释梦境来加以证实。语言早就以它无比的智慧对梦的实质问题作了定论,它给幻想的虚无缥缈的创造起了个名字,叫“白日梦”。如果我们不顾这一指示,觉得我们所做的梦的意思对我们来说通常是模糊不清的,那是因为有这种情况:在夜晚,我们也产生了一些我们羞于表达的愿望;我们自己要隐瞒这些愿望,于是它受到了抑制,被推进无意识之中。这种受抑制的愿望和它们的衍生物,只被容许以一种很歪曲的形式表现出来。当科学研究成功阐明了歪曲的梦境的这种因素时,我们不难认清,夜间的梦正和白日梦——我们都已十分了解的那种幻想——一样,是愿望的实现。

关于幻想,我就说这些。现在来谈谈创作家。我们是否真的可以试图将富于想象力的作家与“光天化日之下的梦幻者”相比较,将作家的作品与白日梦相比较?这里我们必须从二者的最初区别开始谈起。我们必须把以下两种作家区分开来:一种作家像写英雄史诗和悲剧的古代作家一样,接收现成的材料;另一种作家似乎创造他们自己的材料。我们要分析的是后一种,而且为了进行比较起见,我们也不选择那些在批评界享有很高声誉的作家,而选那些比较不那么自负的写小说、传奇和短篇故事的作家,他们虽然声誉不那么高,却拥有最广泛、最热忱的男女读者。这些作家的作品中一个重要的特点不能不打动我们: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作为兴趣中心的主角,作家试图运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赢得我们对这主角的同情,他似乎还把这主角置于一个特殊的神的保护之下。如果在我的故事的某一章末尾,我让主角失去知觉,而且严重受伤,血流不止,我可以肯定在下一章开始时他得到了仔细的护理,正在逐渐复原。如果在一卷结束时他所乘的船在海上的暴风雨中沉没,我可以肯定,在第二卷开始时会读到他奇迹般地遇救;没有这一遇救情节,故事就无法讲下去。我带着一种安全感,跟随主角经历他那可怕的冒险;这种安全感,就像现实生活中一个英雄跳进水里去救一个快淹死的人,或在敌人的炮火下为了进行一次猛袭而挺身出来时的感觉一样。这是一种真正的英雄气概,这种英雄气概由一个出色的作家用一句无与伦比的话表达了出来:“我不会出事情的!”然而在我看来,通过这种启示性的特性或不会受伤害的性质,我们立即可以认出“自我陛下”,他是每一场白日梦和每一篇故事的主角。

这些自我中心的故事的其他典型特征显示出类似的性质。小说中所有的女人总是爱上了主角,这种事情很难看做对现实的描写,但是它是白日梦的一个必要成分,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同样地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很明显地分为好人和坏人,根本无视现实生活中所观察到的人类性格的多样性的事实。“好人”都是帮助已成为故事主角的“自我”的,而“坏人”则是这个“自我”的敌人或对手之类。

我们很明白,许许多多虚构的作品与天真幼稚的白日梦和模特儿相距甚远;但是我仍然很难消除这种怀疑:即使与那个模特儿相比是偏离最最远的作品,也还是能通过一系列不间断的过渡的事例与它联系起来。我注意到,在许多以“心理小说”闻名的作品中,只有一个人物——仍然是主角——是从内部来描写的。作者仿佛是坐在主人公的大脑里,而对其余人物都是从外部来观察的。总的说来,心理小说的特殊性质无疑由现代作家的一种倾向所造成:作家用自我观察的方法将他的“自我”分裂成许多“部分的自我”,结果就使他自己的精神生活中冲突的思想在几个主角身上得到体现。有一些小说——我们可以称之谓“古怪”小说——看来同白日梦的类型形成很特殊的对比。在这些小说中,被当做主角介绍给读者的人物只起着很小的积极作用;他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眼前经过的人们所进行的活动和遭受的痛苦。左拉的许多后期作品属于这一类。但是我们必须指出,我们对那些既非创作家,又在某些方面逸出所谓“规范”的个人作了精神分析,发现了同白日梦相似的变体:在这些作品中,自我以扮演旁观者的角色满足自己。

[……]

然而,我们不能忘记回到上文去谈另一种作品:我们必须认清,这种作品不是作家自己创作,而是现成的和熟悉的素材的再创造。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作家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表现在素材的选择和改变上——这种改变往往是很广泛的。不过,就素材早已具备这点而言,它是从人民大众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宝库中取来的。对这一类民间心理结构的研究,还很不完全,但是像神话这样的东西,很可能是所有民族寄托愿望的幻想和人类年轻时代的长期梦想被歪曲之后所遗留的迹象。

 

你会说,虽然我在论文的题目里把创作家放在前面,但是我对你论述到创作家比论述到幻想要少得多。我意识到这一点,但我必须指出,这是由于我们目前这方面所掌握的知识还很有限。至今我所能做的,只是抛出一些鼓励和建议;从研究幻想开始,谈到作家选择他的文学素材的问题。至于另一个问题——作家如何用他的作品来唤起我们的感情的效果——我们现在根本还没有触及到。但是我至少想向你指出一条路径,可以从我们对幻想的讨论通向诗的效果问题。

你会记得我叙述过,白日梦者小心地在别人面前掩藏自己的幻想,因为他觉得他有理由为这些幻想感到害羞。现在我还想补充一点:即使他把幻想告诉了我们,他这种泄露也不会给我们带来愉快。当我们知道这种幻想时,我们感到讨厌,或至少感到没意思。但是当一个作家把他创作的剧本摆在我们面前,或者把我们所认为是他个人的白日梦告诉我们时,我们感到很大的愉快,这种愉快也许是许多因素汇集而产生的。作家怎样会做到这一点,这属于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最根本的诗歌艺术就是用一种技巧来克服我们心中的厌恶感。这种厌恶感无疑与每一单个自我和许多其他自我之间的屏障相关联。我们可以猜测到这一技巧所运用的两种方法。作家通过改变和伪装来减弱他利己主义的白日梦的性质,并且在表达他的幻想时提供我们以纯粹形式的、也就是美的享受或乐趣,从而把我们收买了。我们给这样一种乐趣起了个名字叫“刺激品”,或者叫“预感快感”;向我们提供这种乐趣,是为了有可能得到那种来自更深的精神源泉的更大乐趣。我认为,一个创作家提供给我们的所有美的快感都具有这种“预感快感”的性质,实际上一种虚构的作品给予我们的享受,就是由于我们的精神紧张得到解除。甚至于这种效果有不小的一部分是由于作家使我们能从作品中享受我们自己的白日梦,而用不着自我责备或害羞。这就把我们带到了一系列新的、有趣的、复杂的探索研究的开端;但是至少在目前,它也把我们带到了我们的讨论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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