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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的启发:日常经验的拒斥与内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2月18日09:20 来源:中国作家网 桫椤

  本雅明在那篇著名的《讲故事的人》中,指出了这样一些令人遗憾的事实:“讲故事的人已变成与我们疏远的事物,而且越来越远。”“这种现象的一个原因 很明显:经验已贬值。经验看似仍在继续下跌,无有尽期。”“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把这种经验转化为听故事人的经验。小说家则闭 门独处,小说诞生于离群索居的个人。此人已不能通过列举自身最深切的关怀来表达自己,他缺乏指教,对人亦无以教诲。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呈现中把不可言喻 和交流之事推向极致。”

  这些话写于近百年前,但如此契合当下中国文学的现实。我们身处在一个用信息编织的牢笼中,连带着文学创作止于这些信息的壁垒——在我有限的阅读 经验中,我读到很多为当下的日常生活提供合法性证据和对现状进行诠释的作品,但大多数叙事和抒情浮于对所见所闻的浅显理解,能够看到现象和事件背后的文化 源流者并不多见。古代谚语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而小说家在网络时代则更难以独处,事件和现象等信息形成风墙雨幕将小说家裹胁其中,那么在今天看 来,本雅明的可信度又有多高?

  我不是复古主义者,但是我梦想返回到古代中国的文学现场。那个现场首先是民间的,夜幕降临,老年人将一个个口口相传的故事讲给孩子,孩子从这些 故事中学到最基本的是非、善恶和美丑观念;孩子长大了,他们到街头巷尾去听说书人讲故事;当他们变老了,又将这些故事讲给他们的孩子,并在讲述中加上自己 的见解,为了使故事好听,又将故事情节编织得更加曲折,但从未改变那些故事的内核和寓意。这些零碎的、分散的,甚至逻辑并不十分严密的故事,在一代一代的 讲述中变得日渐丰盈。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经由文人的升华,变成精细雅致的叙事,这就是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诞生,作为顶峰的《金瓶梅》和“四大名著”也产生 于不断累加的故事中。

  由此可见,我们的传统建立于对一代代集体经验的内化——吴承恩、罗贯中、施耐庵、曹雪芹、凌濛初、冯梦龙,以及那个不知身份的兰陵笑笑生等,正 是那种能够把讲故事的人的经验转化为自己的经验的小说家。——来自于在场可见的、明确了讲述者身份的故事之所以能够顺畅转化为听众的经验,乃在于在这个场 域中,听故事者本身已经变成了故事中的一个角色,他们在倾听的时刻与故事中的人物建立了密切的情感联系,同悲欢、共命运,间接经验经过现场的转化成为情感 上的直接经验。所以,那些体量巨大、人物众多、结构复杂的经典作品尽管不是作家凭借个人经历写成的自传体文本,但其故事逻辑严密丝丝入扣,情感真挚感染力 巨大,并通过诸多的细节传达故事从古而来所教谕的道德观念。传统由此而来,几无更改与断裂。

  就我们当下而言,电子娱乐工具日渐取代讲故事的人的地位,成人用手机、电脑、点读机等播放工具代替自己的讲述,孩子在“电子父母”和“电子祖 母”的陪伴下成长起来;上学后,他们开始拥有“电子老师”,先进的信息技术应用于教育教学——是机器养大了他们,“机器人”时代已经来临。人与机器之间的 交流没有感情,没有在场感,也没有基于个人身份的诸如亲情、权威之类的附加影响,故事已经起不到原有的作用。因此未来的人群缺乏温情将是常态,我们只有机 器的头脑和智慧,却没有人的感情,更无法形成常态的、维系人类社会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格局,靠族群认同感得以延续的文化传统出现断裂是必然的。

  由此延伸到文学上,网络时代如何把日常生活内化为文学经验出现了问题。我们每天泡在网上,但是关掉网络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即便是发生在同一座 城市里的事件,大多数人也是从新闻网站和社交媒体上而不是现场得到关于事件的一切详尽信息,但无论事件多么严重,却总有与自己无关的感觉。为什么会发生这 种现象?这是因为,事件连同身份不明的、不可见的网友们对事件的反应进入我们的头脑,形成了二手经验。但是,与那些听故事者不同的是,二手经验激起的是头 脑里的理性反应,我们会在潜意识里运用既有的知识体系去解释、分析、辨别和批判这些外来的、没有亲身经历的经验,它调动的是我们头脑里的逻辑运算能力,以 此完成对事件的演绎、归纳和推理过程。但是,亲身经历的事情完全不同,我们对直接经验的感觉是直觉,是情感和审美的体验,正是直接经验给我们留下了潜在的 文学形象。世界上每天会有很多见诸媒体的死亡事件,但在我们的记忆和情感之中,如此众多的人失去生命,远远比不上自己的某一个亲人的去世。这是因为面对亲 人的去世,直观感受调动了对亲人以及与亲人一起亲密生活的场景的记忆,从而令悲伤铭刻于心。但是对那些不熟悉的人,我们就不会有这种感觉。

  由此可见,网络或者媒体带给我们的二手经验,无论我们看了多少,都很难内化为我们自身的经验,充其量只为我们提供了认知能力的训练机会,而不能 与自我的情感和审美发生关联。网上的奇闻怪事很多,看起来好像丰富了我们的经验,尽管这些事件是真的,但是对于我们自身来讲,它们却是模糊的、冰冷的、枯 燥的、虚假的,它并不与以情感维系的传统文化和道德发生联系。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看似信息通畅、交流便捷的优势却带来了我们本能上对经验的拒斥。

  文学,甚至一切文艺,都是对经验进行审美的艺术。假如经验变得虚假,我们的文学也会变得十分可疑。当下的写作,针对网络经验写作的作品十分常 见。但是这些作品的通病也非常明显:试图用文学表达对日常的理解,阐释人性的善与恶和社会生活的复杂性,但这种理解和阐释充满了逻辑的理性,充满了设计的 精巧,没有与自身的情感发生联系,较少关涉主观的审美。所以,在我们当下的很多作品中,说理性、批判性明显强于抒情性。文学是情感的表达,但是我们没有用 情感写作,用的是理性的分析,写作是无情的——基于对虚假经验的抒情成为“伪抒情”——这也导致了创作的同质化,自然界无法生长出完全相同的两朵花,但基 于同一模型制作的假花一定会是相同的。

  讲故事的人渐行渐远,我们需要在网络时代开辟将事件转化为经验的新途径。那就是,打破信息的牢笼,将自我解放到历史和现实之中,像路遥创作《平 凡的世界》、陈忠实创作《白鹿原》那样,亲临文学发生的现场,为个人确立在历史语境和在日常生活中的伦理坐标,以在场的姿态体验人物的喜怒哀乐,并从中寻 找我之为我、家之为家、国之为国,民族之为民族的历史文化基因,与人民、国家和民族形成审美共同体,将历史、现实和集体的经验内化为自我经验,为个人书写 寻找文学史价值,也为当下生活提供来自文学的精神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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