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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不能忽略文学的“快乐功能”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11日10:48 来源:长江日报 宋磊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教授张柠:

  不能忽略文学的“快乐功能”

 张柠  本人供图

  ︻访谈︼

  快乐者稀少,

  说明文化氛围够严肃的


  中国人不缺幽默基因,

  只是把它给压抑了

  读+:从《好兵帅克历险记》我们可以看出东欧人身上很幽默的基因,咱们中国人缺少这种性格基因吗?

  张柠:每个民族都有幽默的一面,中国人也有。问题是,中国人对文化、历史的阐释,把幽默、快乐的一面给压抑了。中国文化叙事已形成一个固定的体系,形成话语权,符合即正统,不符合即非正统、不入主流。其实,中国野史中不乏幽默,存有大量民间笑话集,如《启颜录》,全是令人捧腹的笑话。

  读+:我国文学中,为何少见“快乐者”形象?

  张柠:“快乐者”形象在中国文学中并不受重视,甚至有时会成为被嘲笑的对象。这首先是缘于中国的文化性格。“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的古老经验,养成了中国人中庸平和的文化性格,认为快乐不长久,时间一长,就悲从中来。悲剧比喜剧更容易引起人的共鸣。

  其二,也有思想传统上的根源。儒家文化传统中无快乐可言,个人的身体带有“准宗教性”,包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种性质,被祭礼、仪礼等各种礼仪规范所束缚,终其一生,谨言慎行,乐无容身之地。快乐者稀少,说明社会整体的文化氛围够严肃的。

  读+:这背后有很严重的社会心理因素?

  张柠:自汉代以来,儒家思想成为国教,占据思想主流千余年。儒学讲究责任感,总要求人们关心天下兴亡,成为道德楷模,提倡忧患意识,并上升为神圣。所以,在这种思想下,人们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儒家思想对人性不完满的地方,不予承认、不关注。颜回能做到,你为什么做不到?儒学以圣人、士为人们的榜样。快乐的标杆设得太高,所以容易让人不快乐。

  中国文化里,唯有道教的快乐是实实在在的。道教提倡通过肉体的修炼得到快乐,这种快乐是有肉感的,是可以感知的,虽然同样很难实现,但在逻辑上是通的。但道教自古难成主流。

  西方文学中“快乐”更直接

  读+: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快乐人物要么笑中带泪,要么存在于整体的悲剧中,纯快乐的人似乎并不存在?

  张柠:所谓“快乐”,乐总是很快,像个圆球,一滚就无踪了。悲伤的东西却像个方形,容易静止、粘滞,总是很缓慢。

  如果按佛教的理论,人生就是一个悲剧,结局就是一个“无”,每个人都走向死亡。对于这个从生到死的过程,每个人态度不同。有人乐观,有人悲观,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是人类面对生命的基础,人生观本来就有悲也有乐,并可相互转换、调剂。文学中的快乐人物,只是“快乐”相对明显、突出一些。

  读+:中西文学中,快乐者形象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张柠:西方文学、特别是18世纪以来的文学,“快乐者”的快乐很直接。西方文化自文艺复兴一路走来,以人文主义为前提,认为人本身具有价值、自足性,无需借助于外在的神或精神。

  既然人的出生就有价值,那么人的所做所为、生存经验只要呈现即可,直接写出来就可以了,就实现了文学的自身价值。比如《鲁滨逊漂流记》直截了当,就写一个人的经历、行为,并认为有价值。

  中国文学就不一样了,并不认可人的自足价值,总要把“道”隐含其中。你看《红楼梦》,除了写主线人物的故事,还要讲“女娲补天”“一僧一道”“太虚幻境”等。“道”是超脱人之外的,人是“道”的元素,中国文学总要传递这些东西。

  读+:在你的“快乐书单”上,有哪些作品值得推荐?

  张柠:比如钱钟书的《围城》,方鸿渐身边的一群人很欢乐;还有《倾城之恋》,张爱玲的小说大多笔调阴暗,但这部是她最有亮色的小说。再就是施蛰存的《鸠摩罗什》,阅读过程会让人很快乐。外国文学方面,我推荐《格列佛游记》《小癞子》《十日谈》《一千零一夜》《别尔金小说集》《布朗神父探案集》等。

  读这些小说,既能获得阅读快感,也能获得审美意义上的快乐。

  莫言把很多小人物

  写得很欢乐

  读+:中国当代文学里,快乐者有没有多起来?

  张柠:总体上看还没有明显的改观,但不少作家已在努力尝试改变。毕竟写悲苦的东西比较容易“讨好”。家国天下、底层情怀,这类主题比较讨喜,也容易让人以为很深刻。从另一个方面说,写好快乐人物不容易、很难。

  读+:写好快乐人物为何不容易?

  张柠:虽然说“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但并不是说,写悲苦的事就好写,一样很难。一个作家,不但要知道写什么,也要知道如何写,艺术水准达不到,写什么都不行。

  人类的行为、情绪其实就是那几样,佛教中的“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在有限制的范围中,怎样和前人写得不一样,写出故事出人意料,并符合美学要求,达到人性分析的深度,很难。

  现在网上的好多娱乐性文章,似乎能博人一笑,但并不能算是快乐文学,只能算恶搞。

  读+:新世纪文学有没有变得欢乐的趋势?

  张柠:就我个人涉猎的范围看,我还没有看到太多写得很好的快乐形象。可能那些作家本身也不快乐,怎么能写出来。非要推荐的话,我觉得莫言是个例外,他的《师傅越来越幽默》小说集、《司令的女人》、《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等,把小人物写得很欢乐,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特殊的亮点。

  当代倡导“快乐阅读”,然而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研究者张柠发现,中国文学作品中,“快乐者”形象不多。

  前不久,他的最新文学专著《文学与快乐》出版,以伦理学、社会学等多学科方法,立体分析阿Q、贾宝玉、猪八戒、周伯通等罕见的“快乐者”经典文学形象,他们的快乐与取得快乐的方式。

  记者近日赴北京采访张柠。他表示,一直以来,人们习惯把文学当成思想启蒙、道德教化的工具,文学中的“快乐者”和文学的“快乐功能”被忽略了。

  传统文学中的快乐较零星

  张柠从事多年教育工作。他发现,文学传递的信息,大多悲苦,过于沉重。“很多优秀著作,学生们很难从阅读中获得直接的快乐”。

  几年前,张柠读初中的儿子迷上了捷克作家哈谢克的《好兵帅克历险记》。他拿书跑到张柠身边念,一边念,一边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帅克的形象令孩子忍俊不禁:婴儿肥的笑脸、滑稽的小翘鼻子、麻子点般的胡茬。“好兵帅克让战争、法理的逻辑,在他无辜的笑脸面前,在他发傻的天真面前,统统变成了笑话”。

  “我当时就想,一部篇幅不小的世界名著,竟然让一位初中生爱不释手、乐不可支,实在很奇妙。”一个念头在张柠脑海中萌生:写写那些文学史上的“快乐者”形象,比如好兵帅克、堂吉诃德和桑丘、《巨人传》中的庞大固埃等等。

  一年前,张柠动笔写《文学与快乐》,将目光集中于中国文学时,马上发现一个被忽略的现象:中国文学中很难找到好兵帅克那样的“快乐者”;但凡快乐者形象,基本上属于被嘲笑的对象,或是快乐的不利索,要么苦中作乐,要么苦乐参半或乐极生悲。“中国文学总给人一种苦兮兮的感觉”。

  对阿Q的“小人之乐”多一点宽容

  分析阿Q时,张柠疑惑:阿Q这样一个快乐的人,怎么成了反面人物、被嘲笑的对象,所有人避之不及?

  张柠分析,阿Q是鲁迅特殊写作手法的产物,即在阿Q身上集中了中国人所有的缺点,进行“国民性批判”。阿Q身上那些缺点:自欺欺人、过于自负自尊、自我解嘲、迁怒欺弱、精神胜利法等,可以说是我们大多数人身上都有的缺点。“如果将这些缺点分散来,就不会那么扎眼,甚至有点小可爱也说不定”。

  “阿Q做了什么坏事?除了摸小尼姑的头有点不对外,没有什么大毛病。”张柠认为,多年来,人们对阿Q无情的鞭挞、讽刺有点过了头,对这一形象应多一点宽容和悲悯的情怀。如果认为人就应该如同圣人、君子,是有问题的,我们嘲笑阿Q时,嘲笑的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个在底层努力实现自己最基础的要求的人。“阿Q的快乐是不同于圣贤之乐、君子之乐的小人之乐,这种快乐的合理性,它从何而来、如何获取,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

  “一个既无土地,又无房屋的人,为什么不允许他的行为乖张些?我老家村里有这样一个人,和阿Q很像,住在村里祠堂里,全村人不但没人讥讽他,而且把他养着,让他能生活下去。不可否认,鲁迅塑造这个文学典型是成功的,引得多年来人们不断去讨论。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对阿Q不该鄙视,而应该关爱他,同情他。”

  ︻手记︼

  拾捡快乐的碎片

  拾捡快乐的碎片

  和张柠的采访约在京城一家餐厅,他带来一本签名的《文学与快乐》送给记者。拿着书,他轻轻拍拍:“这本10万字的小书,花了我整整一年。”

  为研究几个快乐人物,张柠重读相应著作,“绝不是像一般读者那样,躺在沙发上看小说,而是要带着问题。”他在纸上列出几个问题:快乐吗?为什么快乐?又为何不快乐?阅读中,他大量查找资料,认真比对,并做详细笔记。

  写书的初衷是寻找快乐,但张柠写书的过程苦恼不断。“快乐者”属于美学范畴,“快乐”则是伦理学范畴,把两者扯在一起,涉及两种学科转换,“很可能吃力不讨好”。张柠说,写作让他很困扰,他不断地怀疑,甚至质疑自己:还要不要写下去?

  “但是也有快乐的时候。”张柠说,当他在原本不相关的事物之间找到相关时,是最让人愉快的。他发现,阿Q和贾宝玉、猪八戒等快乐人物,快乐虽各不相同,但也有很多相通之处。他指着桌上的各种餐具打了个比方:这是杯子,这是盘子,如果只看到这些,那是列举,没有价值。但如果你说,桌上有两种东西,一种是方的,一种是圆的;或一种是你的,一种是我的,那么,这些东西变得可说了,判断也有价值了。“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是一堆碎片,相互毫无关联的碎片,把这些碎片建立起关联,这就是研究者的价值体现,也是最大的乐趣”。

  张柠说,总体来说,他写文章、做学术研究一直很快乐。近年来,他一年出一本著作,没有一本是课题研究,也不指望出书挣钱,写作全凭兴趣。

  贾宝玉的快乐被悲伤掩盖了

  在《文学与快乐》中,张柠引入伦理学解释快乐的难易程度。“伦理学告诉我们,如果满分是100,那么快乐值在50,人就很容易快乐;如果在90,就很难快乐”。

  贾宝玉的快乐,与阿Q有何不同?张柠引用斯宾诺莎的观点认为:“快乐是一个人从较小的圆满向较大的圆满的过渡。痛苦是一个人从较大的圆满向较小的圆满的过渡。”在张柠眼里,贾宝玉也算一个快乐者形象,但是他身处更大的悲剧背景下,因此他的快乐被悲伤掩盖了。

  “贾宝玉的人生目标一开始就定得极高,追求理想状态,追求圆满,而且是肉身和灵魂的双重圆满,极难达成,快乐也较难获得。而阿Q地位低下、生活贫苦,快乐值很低,他的快乐来得就很容易。”张柠说。

  中国文学中的“快乐者”形象不多,也少有研究者对“快乐者”形象进行专门研究。对此,张柠认为,人们对文学的教育、审美、批判等功能更重视,而忽视其娱乐功能。“我们不能否认,文学既有严肃的主题和表达,也有让人轻松、愉悦的功能,排斥任何一边,都会让阅读变得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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