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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吴镇就在梁庄“隔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18日11:19 来源:北京晚报 张玉瑶
 来源:    2016年04月15日         版次: 37     作者:

张玉瑶     梁鸿

  从乡村到小镇,从非虚构到虚构,距离并非那么遥远。空间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形态。

  很多人认识梁鸿,是从她的“梁庄”系列开始的。2010年的《中国在梁庄》、2013年的《出梁庄记》都来自她的田野调查,二者分别从内部和外部两个维度上,把一种崭新的非虚构样式下的乡土中国形态呈现在人们眼前,也带动了同类型文本的创作和阅读。

  梁庄在河南穰县,是梁鸿曾生活了二十年的故乡,但在被讲述的层面上,它已经跳脱出地理性的限制,成为了乡土中国的一个样本、一个所有从乡土出走的中国人的精神原乡。

  当人们将梁鸿定义为当代中国一个标杆型的非虚构写作者时,她开始“虚构”了。今年年初,她推出了一部由十二篇故事组成的《神圣家族》(该系列曾以《云下吴镇》之名连载于《上海文学》),其样式类似小说集,围绕“吴镇”这个地方,写出诸种千丝万缕的人世缘常,令人重新意识到梁鸿自身文学博士而非乡土问题专家的出身。但梁鸿却不认为《神圣家族》是纯粹的“小说”,而更愿意称其为“非虚构和虚构的结合”,因为里面亦动用了不少真实性的因子,以及她的切身经验。

  吴镇的原型,是梁鸿幼时上学的小镇,也是她每次回梁庄的落脚点。梁鸿说,她每次回镇上,“无事的时候,就会搬个凳子,看街市上人来人往”。这些“人”,渐渐进入了她的故事,其中有“圣徒”似的流浪汉,有自杀的女人,有郁郁不得志的小镇知识分子,有琐碎日常中的奇景,也有煞有介事下的套路。

  不少人问梁鸿,“吴镇”和“梁庄”都有些什么区别,梁鸿的回答却是,吴镇就在梁庄“隔壁”,二者是并行的空间。从“梁庄”系列到“云下吴镇”,所谓“非虚构”和“虚构”间的界限也没有那么明晰,梁鸿说,她只是在选择适合自己表达内容的形式——这一次,她想呈现的不是乡土中国的病灶,而是怀抱“写作者的爱”,去探索生活自身的复杂层次。

  转向吴镇:

  深入生活的内部存在形态

  不像写梁庄那样,我写吴镇时,只是把小镇当成一个背景而已。

  《书乡周刊》:之前写“梁庄”,这次写“吴镇”,从乡村到小镇,在乡土中国的样本意义上,有没有什么发展性?

  梁鸿:不能说发展性,不是说村庄发展进步了就是小镇,集市也在中国社会里存在几千年了。它们有各自的形态,村庄还是村庄,虽然人向小镇流动,但村庄还在。二者是并行、并置、并存的空间,不是线性的。虽然现在的城市化发展让它们看上去像是线性的,但在我们生活的内部,生存的形态却始终是并存的。

  《书乡周刊》:比起“梁庄”,你说在写《神圣家族》时,是把自己更加放在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上,充满了“泛滥的爱”。这应当怎么理解?

  梁鸿:泛滥的爱,是说爱这种生活的形态。可能我有很多地方写得很无情,比如对于那些阴谋,算计,彼此的疏离、孤独、隔绝,飞短流长的相互伤害,彼此的轻视等等,但我的热爱却是热爱这种场景,热爱这种存在。这是一种泛义的爱,不是说对某些善和美的爱。这些人有缺点,但我对他们有一种同等的爱,也有一种同等的冷漠。万物平等,都有各自的位置,我喜欢这样一种感觉。这是一种作为写作者的爱,和作为真实生活中的人的爱是不一样的。

  《书乡周刊》:《神圣家族》中充满了现代性的东西,很多地方流露出一种荒诞、反讽抑或是孤独。为什么会选择用这样一种形态去呈现吴镇呢,应该不只是形式上的探索吧?

  梁鸿:我不想把吴镇局限化,仅仅只写一个北方的真实小镇,还是想有些小镇之外的东西,想写出一种生活、一种感觉。作家虽然是反映生活,但还是想看到生活的内部和生活的多层。不像写梁庄那样,我写吴镇时,只是把小镇当成一个背景而已,展示人的形态,比较自由,只不过人刚好这样生活在小镇上。至于它是什么样的形态和精神,由我来掌控。比如我写的圣徒德泉,他想实施“拯救”,却差点把孩子杀死,这些有什么实际意义吗?但他的“在”,本身就有某种含义。至于他“是”什么,则需要我们自己的内心作以探究。

  《书乡周刊》:许多年来,你一直都在城市工作、生活,重新观察小镇时,会不会有某种异乡人的体验?譬如你在第一篇《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里,写到了清真寺的钟声,并说当年在镇上上学时从来没听到过,但这次回去却听到了。这算是陌生化的感觉么?

  梁鸿:不是,没有异乡人的体验。一个作者需要不断地去发现生活更幽微、人性更幽微的地方。其实很多逻辑和形态一直在那儿,但我们一直在忽略,一个写作者就是要把这些被忽略的东西重新呈现出来,让它们作为人的生活中的元素,突然变得有了意义。它们不是突然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看到的东西,因为异乡人不一定能看到,而是一个对这片生活有感知、有体验的人才能看到的东西和再次的发现。

  《书乡周刊》:你也写到了一些小镇知识分子,比如中学教师杨凤喜和明亮,他们想通过教育离开吴镇,但是无法走远,又重新回到了这里,这让他们心里始终不甘,也和周围有隔膜。你觉得这算是一种典型小镇人生的悲剧吗?

  梁鸿:称不上悲剧,这是一种常态,说“悲剧”显得太事件化了。每个人都经历一个梦想被打碎的过程,人人如此,所以我写的不是小镇知识分子的悲剧,而是人的某种一直珍藏、珍贵着的东西被摧毁,最终只是过上了普通生活的状态。我想把这个被摧毁的过程写出来。

  虚构尝试:

  能够飞扬起来的写作

  这两年写虚构,过两年可能又去写非虚构了,都是很任性的。

  《书乡周刊》:和之前写非虚构相比,这次尝试虚构,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吗?

  梁鸿:没有什么困难,感觉放得更开,是没有束缚的写作。受束缚的写作其实非常艰难,必须和真实严丝合缝,里面虽然也有你自己的内部叙事,有你自己的安排和语言,但毕竟有真实的事件在,你要把它的真相全面展现出来。但你并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全面、到底有多深,还需要你去挖掘。并不是把客观事物写出来就行,而是取决于你在多大程度上进入了它的真实。人的真实总是无穷无尽的,你要跟对象之间有一种无距离的观察、理解、对话、倾听。但虚构就能够飞扬起来,当然这对想象力有要求,需要训练。

  《书乡周刊》:写虚构常常会遇到一个问题,就是人物平面化。《神圣家族》中牵涉了众多人物,你怎么让它们充满张力?

  梁鸿:一旦熟悉这些人物类型,写起来就没有太大的挑战。每个作家对自己的写作都有一个思想诉求,沿着这个诉求,会和人物构成互动。这个诉求可能也是突然间蹦出来的,比如《许家亮盖屋》那篇,本来我写他打地洞,是为了反抗,为了和村支书置气。但后来他挖着挖着,我写着写着,突然发现这个地方确实可以住,这就成为许家亮的一个新的诉求。然而所有人都在诋毁他,没有人真的倾听他在干吗,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反抗与被反抗、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了,而是成为了一种孤独的存在。

  《书乡周刊》:你在北京住了这么久,以后会考虑写北京或者其他城市题材吗?

  梁鸿:很难说,以后还长呢,再活二十年三十年,可能就写了。但我现在没有这个计划,还不敢写,因为我对它内部那种感性的逻辑还不了解,这和一个完全在北京胡同长大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毕竟奠定你人生感官基础的前二十年不在这儿。但也不是不能写,只是写作目的不一样,比如若是写知识分子生活,城市只是个背景,就可以写。不过要是以这个地方为展开的话,就不会那么游刃有余。

  《书乡周刊》:下一部作品的创作有计划么,倾向于虚构还是非虚构?

  梁鸿:下一部可能会写家庭为中心的,保密。哈哈,其实还没想好。应该会写偏虚构一点,我写作不想受什么束缚。这两年写虚构,过两年要是想写非虚构了,可能又去写非虚构了,都是很任性的。

  乡土书写:

  每个人都有对故乡的焦虑

  对“返乡”的关注是一种征候式的,如同“出疹子”,人人跟风潮,带着一种倾向。

  《书乡周刊》:《神圣家族》让我想起了现代文学的一些作品,特别是师陀的《果园城记》,都是围绕一个小城来写一系列相关的文本。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到现在,中国作家一直在持续地写着乡土小城题材,你怎么看这种承继性?

  梁鸿:我非常喜欢《果园城记》,还曾经写过一篇论文。不是说中国作家一直写乡土,而是说他生活的经验还在这个地方,生活形态还没有一个大摧毁式的完全改变。这是我们的生活形态,也是我们的写作现象。我们的童年生活方式可能和师陀那时是相似的,但表现形态是不一样的,一个后来的作家要尽可能去写一些和现实、现在的精神相连接的东西。

  《书乡周刊》:无数青年都从小城来到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一方面对大城市缺乏归属感,另一方面又对家乡失去了亲切感。当这种现象成为了时代的普遍征候,该怎么看待?

  梁鸿:无家可归感,一方面是来自物理空间的变化,比如村庄迅速发展、小镇迅速扩张、县城不断盖高楼,这些让人每次回家都有陌生感;但更多是来自我们心理上的,心灵找不到皈依的地方,没有一种稳定的情感依托来源。这是我们时代高速发展中的晃动所带来一种精神上的不安,而家乡可能只是一种表征。只有时代稳定下来了,我们的人心才可能稳定下来。但这个时代在哪儿,谁知道呢?

  《书乡周刊》:今年年初,爆出了不少关于返乡的假新闻,比如上海女孩随男友回农村老家过年被一顿饭吓倒等等,你怎么看这类事件中折射出的当代人对于乡土故乡的态度?

  梁鸿:这段时间有很多人问关于“返乡”的问题,我不想过多回答。这种关注是一种征候式的,如同“出疹子”,人人跟风潮,带着一种倾向。为什么不想谈,就是因为当我们把它作为了一种风潮,就会忽略它的真实。它其实是有很多问题的。

  《书乡周刊》:为什么关于故乡的话题总是会有这么高的引爆点?

  梁鸿:每个人内心都有对故乡的焦虑,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只不过一些事件激发了这种焦虑。人们对故乡的怀想是永恒的、普遍的情绪,如果蓄意作假的话,等于是利用了这种情感,利用了人们对于故乡的深沉与深刻。

  《书乡周刊》:乡土是需要被书写的,但有能力书写的人接受了城市的教育后反观乡土,往往会戴上有色眼镜来评判它。这个书写的矛盾如何解决?

  梁鸿:中国一直有这个很大难题。农民没有发言的权利,被书写是必然的,但问题在于我们这些书写的人,应该以怎么样的方式去书写,而不是问你为什么、凭什么要为农民代言。当我们拿起笔来,可以真实,也可以虚构,若是选择以真实的方式来写,就要对自己的话语、写作有一个特别谨慎的判断。若是想写一个虚构的小说,自然是另外一回事,但虚构中也包含有部分的真实,如果你全部都是虚假的,那也会有问题。虚构不代表可以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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