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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荣:“实感”、经验与视界——“70后”批评家访谈之刘志荣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1月22日10:58 来源:《边疆文学·文艺评论》2016年第1期
刘志荣刘志荣

  刘志荣,1973年出生,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和当代文学批评。出版有《潜在写作:1949-1976》、《张爱玲·鲁迅·沈从文:中国现代三作家论集》、《从“实感经验”出发》、《此间因缘》、《百年文学十二谈》(主持)、《实感经验与文学形式》(与张新颖合作)等,发表论文、对话及评论八十余篇。著作曾获曾获教育部全国高校科学研究成果奖、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论文曾获《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等杂志年度优秀论文奖,个人曾获首届“上海社科新人”奖。曾任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二届客座研究员,现为该馆特约研究员。

  “实感”、经验与视界

  ——“70后”批评家访谈之刘志荣

  经历与感想

  周明全:谢谢志荣兄接受这个访谈。能否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如何走上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之路的?能否列举一下对你影响最大的几本书?

  刘志荣:谢谢明全兄进行采访。我的经历很简单,几乎是从学校到学校,并且一直在中文系,本科是在西北大学,研究生直到工作都在复旦。这个经历会显得很“专业”,但其实是有很大缺陷的,即通常说的容易陷入书斋,对社会缺少经验、不够敏感。

  略可补救的,是我自己是乡土出身,又生活在剧变的时代,阅读和兴趣也还算广泛,另外,在现在的中国,一个人要埋头书斋,其实也不容易,所以无论如何,对时代和社会还是会有一些“实感”,也不缺乏自己的问题意识——固然还会有欠缺,但对自己来说已很珍贵,因为有没有这点,还是很不一样的。

  研究方面,因为自己是专业研究者,怎么进入的其实没有多少好说,稍提一下,就是无论硕士阶段研究张爱玲、博士阶段研究潜在写作,后来教文学专业的课程,都有些自己的内在关怀。至于有意识要搞点批评之类,要晚到2005年,那时候看了贾樟柯的电影等,有些感慨,有些“切迫不能已于言”,就动起手来,但我一直没有把自己定义为“专业批评家”,还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另外也要看时节因缘,然而也就似断还连地延续下来——也可以说是和时代“结缘”的一种方式吧。

  影响的问题,一言难尽,也不尽和“文学”、“现代”、“批评”等有关。如果单纯讲当代中国的著述,我想想,还是张文江老师的《古典学术讲要》和陈思和老师的《鸡鸣风雨》影响和启发大些,也比较有持续性。

  周明全:你曾说现代文学学者中,贾植芳先生和陈思和老师对你的影响最大,能谈谈他们两位对你的影响主要是体现在哪些方面吗?还有哪些师友对你从事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产生过影响,或者说曾给你启发?另外,作为高校教师,你如何看待当下高校的文学教育?

  刘志荣:这牵涉到我在现代文学这方面的师承。我是跟陈思和老师读博士的,贾先生则是陈老师的老师。我读书的时候,贾先生还在世,身教言传,犹及亲受。简单一句说,我一开始是在贾先生和陈老师那儿,学会了如何做人和做事,至今仍受益无尽。贾先生是经历几个时代的人,在他身上,我们看到的不光是活的文学史,也是活的历史;另外,在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中,贾先生的人格和风骨很了不起,我想,年轻的时候,感受过这种亲身教育,无论如何是重要的。过去,胡风说,他的批评很受益于与鲁迅交往的“实感”,我想我在贾先生那儿得到的是类似的感受——并且,他们都是同一个传统过来的人物。

  在我读书的时候,陈老师已经很忙,但还没有后来那么忙,听课讨论之外,耳提面命、随时指点的机会很多。我们那时候读书也比较自觉,老师的书读得很熟,所以,有时关键的地方讲几句,就有豁然开朗之感。我自己后来教书,发现这其实很重要,因为无论什么行业,都不能从一讲起啊。陈老师有一套自己的文学史理论,但这套理论是他从文学史实际中总结出来的,这点对我启发很大,要从实际出发总结和检讨理论,而不是从某个先在理论出发削足适履,后来也成了我比较自觉的坚持——当然,也不是说没有理论思考的自觉。此外,陈老师比较包容,胸襟和气象阔大,带学生也有一套,对学生比较信任,放手让学生自己发展,只在关键的时候做些提点——效果非常好。我现在自己带学生,每觉不及老师远矣——当然,时代和对象,也都变了。

  至于从其他师友受益,很多。我应该感激到复旦读书后遇到了一个比较好的批评环境,这个环境比较朴素、扎实,重视对作品的阅读,也重视自己独到的心得,对年轻人的正常成长很有利。说到个人,师辈中,我从李振声老师的为人为学那里获益良多,平辈中则较受张新颖兄启发——但他是大才子,学不来的,所以我自己另外走了一条路。

  当下大学的文学教育,我想,坚持比较纯正的文学标准很重要,另外,探索新时代师生之间的融洽关系、一定程度继承“身教言传”的传统也很重要。其他暂不多说。

  研究与批评

  周明全:2007年,你的文学史研究著作《潜在写作:1949-1976》出版,这是国内第一部完整探讨这个领域的专著,出版后获得学界好评,被认为从根本上改变了对于当代文学史图景的理解。我有一个很幼稚的想法想请教志荣兄,文学史上有一些认真创作,成就也颇高的作家和作品,虽然正常出版了,但却未受到任何关注,这是否可以纳入到潜在写作的范畴里讨论?

  刘志荣:有关“潜在写作”的研究,其实带着我自己的问题意识,这一点读读那本书的后记就不难明白。这个现象,过去的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但完整涵盖一个时代的同类现象,并以“潜在写作”来命名,则是出于陈思和老师。我自己当时的兴趣,是觉得这个提法,以及其他相关概念如“民间文化形态”、“民间隐形结构”等,有助于对那个时代的复杂性的认识,它们所描绘的历史图景,要远比过去的概念框架所能提供和涵纳的远为丰富;另外,以此为切入口,我们也可以看到文学和文化精神,在一个比较严厉的时代,也可能怎样通过一些曲折的方式遗留,并且能上勾下连相关的文学脉络,促进我们对现代文学发展的整体理解,也能给人们新的借鉴与启发。

  “潜在写作”提出来的时候,是作为理解特定时代文学的一个历史概念,有其严格的限定。以形态而言,它指的是那个时代“不能发表,同时也不为在当时发表而写作”的文学性文本。至于您提到的现象,严格来说,不属于“潜在写作”这个概念描绘的范围,但在道理上,可能有相通的地方: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主导性文学观念,不符合这种观念的作品,可能就会被忽视或埋没,但换了个时空,可能就会有人注意到它们的意义和价值,因此会有中西文学史上都屡见不鲜的“再发现”和“再评价”,甚至经常导致文学史的重新书写。

  在如何注意、发掘和评价方面,我想很难有统一的方式,也很难期待文学界短时间会有比较一致的认可,并且如果过于注重这方面,也可能会造成新的套路和教条。比较有操作性的,可能是每个批评家推荐、解读和评价自己认可而被忽视的作品,《论语》中说:“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这可能是一条具体的解决问题的路。我想,如果真有所见且言之成理,长时段看,也不难得到较广泛的认可,如果是较普遍的现象,长期积累的认识多了,也可能改变一个时代的文学观念。谈到具体作品,我没读过的,就不敢妄言了,但如果有批评家确有所见所感,倒不妨就具体所见,直接开始自己的工作。

  周明全:现在各种版本的现当代文学史可谓汗牛充栋,然而很多都褒贬不一,你认为,文学史要如何书写,才即能客观公正又不遗漏真正的好作品、好作家?比如,若没有夏志清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国内对张爱玲的研究可能会一直是一个缺陷。另外,一些主观、随意、不负责任的文学史,是否会误导公众?

  刘志荣:这是个大问题,不太好回答。一般说,我们总期待一部好的文学史,既有学术上的严谨性,又有自己的个性和创见——这两者,比较好的情况,可能是要达到某种平衡,但这种平衡和分寸感,又是最难的。退而求其次,则与其陈陈相因、千人一面,不如有个性、有定见,反而可能会提供不同角度的启发。夏先生的那部小说史,其实也写得比较主观,有自己的个性,但他忠于自己的文学感受,也就能显出自己与众不同的手眼,若干年后还有参考价值。你说的那些不好的书,可能最大的问题,是两方面都欠缺,这和时代有关,也和写作者的修养、积累和素质有关,也不太能强求。好在现在已过了文学史定于一尊的时代,它们纵有误导,恐怕也有限,因为不能过于低估读者的素质。

  周明全:八十年代,各种文学思潮兴起,而此后,尤其是这几年,文学思潮没有了,出现了很多以地域命名的写作群取代了思潮命名,你认为,这是评论界失去了对当下文学创作的命名优势,还是当下的文学创作进入了一个无法命名的状态?在当下,理论界应该如何对文学现象进行命名才是有效的?

  刘志荣: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可能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一方面,九十年代之后的文学写作,确实潮流性不强,写作的个体性则比较突出;另一方面,评论和理论可能也确实比较懈怠,不够深入。地域、代际等命名,可能有部分道理,但显然不够周全、深入,甚至可能会遮蔽一些最重要的文学脉络和文学素质。

  命名是文学批评和研究很重要的一种功能,好的命名的确可能会彰显一些比较内在的方面,有其不可代替的开显作用(当然也会有遮蔽——所以也不能夸大),但这得建基于比较深入的阅读和研究上面,而不是贴标签。同时,“名”也在“消息”之中,内涵、外延都会随时空而发生变化,一些不太有道理的命名,也可能走不下去,很快会被淘汰。

  另外,“名者,实之宾也”,我比较重视“实”,落实到文学,就是重视作家、作品、潮流特殊的“个性”和“素质”——偶尔也许还会有“洞见”。能把握到“实”,“名”也许可能就没那么困难了。

  周明全: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研究,陈思和老师推崇民间,强调无名状态的、地下的、更具原生性质和个人经验气息的创作,这与刻板化、体制化的文学史形成映照。我注意到志荣兄近年来一直在不断强调、完善“实感经验”这个概念。什么叫做“实感经验”?实感经验对创作、批评各有什么重要意义?与陈思和老师的“民间”是否有关联?

  刘志荣: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可能不是那么特别具体、直接的关联。“实感”这个词,其实过去人们用得也已比较多,也比较普遍,在文学艺术领域的指涉,大家可能也都比较能够意会。至于特意提出并重视“实感经验”这个说法,则源于我自己的一些研究心得,在与朋友的讨论中得到深化——我们各自都有不尽相同的表述,我就简单谈谈我自己的理解。

  我对“实感经验”有兴趣,源于研究张爱玲。张爱玲是一个基于实际经验的作家,几乎所有写作都有所本,晚年特意说明这一点,并特为点明自己对于实际生活的“质地和韵味”特殊的嗜好。由张爱玲而鲁迅而沈从文,我发现我喜欢的这些现代作家,在这一方面有相通之处:张爱玲写城市,沈从文写乡村,鲁迅写知识分子,都有一种特殊的气息,与向壁构造的作品一眼就可以分辨。解释这一点,会发现他们的作品中这种特殊的气息,很大程度上都来源于别人无法代替的亲历的经验和感受,我就将之命名为“实感经验”。实感经验对于创作来说很重要,一部规模宏大的作品,核心可能就来自于那么几点或一些“实感经验”,也就是这些地方最能触动人,因而也可能是这部作品最特殊和最有生命力的地方。

  “实感经验”因为同时包含了主观和客观的因素,同时也可以将之扩展解释为不限于“生活经验”,也包括精神经验、主观感受和洞见,所以,这个词要表达的意思,和一般所谓的反映论不同,它可以解释范围更广的创作类型,譬如现实主义之外,它也可以解释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创作。这个概念遇到的困难主要是超出个人经验领域的材料,但引入“间接经验”的概念,也就可以大大扩展它的解释力了,譬如,我们对历史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就得自于阅读和研究——但,有没有这种阅读和研究,阅读和研究的范围和程度如何,可以有很大的不同,这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实感”。

  这和文学批评和研究的领域的“实感经验”已经很相近了。批评和研究都不能忽视自己和对象的特殊“相应”之处,批评不应忽视自己在阅读中特殊的体会和感受,研究不能忽略具体研究过程中的体会和心得——这些可以说是自己的工作最可宝贵的出发点和基础,绝不可忽视和浪费,当然,也不能偏执,至于其间的平衡,得在具体工作中解决,空说无益。

  另外,我不把“实感经验”看作凝固不变的对象,自己的经验范围扩展了,视野和眼界扩展和提高了,实感经验也可能会改变——也就是在这里,我们可以找到比较切身的进步的道路。

  我碰到两三个优秀作家,说很喜欢这个词,不禁倍受鼓舞。

  周明全:“实感经验”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我觉得它最重要的是对具体性、在场性和原创性的强调。这对于打破习见、陈规、打破框架理论化、打破学术思想的潮流化追求,都是极为有力的武器。我们天天嚷嚷创新,殊不知创新不可能从天上来,也不可能脑洞开花突然蹦出来,它只能从一定的土壤和光照环境中生长出来,实感经验的推崇,不失为一个有效的方式。但实感经验有时也会带来一个问题,就是研究的碎片化、感悟化,志荣兄的研究也有大量属于“随笔”,你怎么看待“随笔”体,或者说,对批评的文体,你是如何看的?

  刘志荣:这是两个问题。首先,“实感经验”不排除理论性、系统性的思考和反思,只是拒斥既定、现成、僵化的理论设定——一旦碰到这种设定,我就不禁要看看它的“实感”究竟在什么地方,而且会去拆拆它,看看它到底有无涵纳什么样的问题、思考和洞见,抑或只是一个似乎很吓人但其实内部空洞无物的花花架子。此外,去年重读海德格尔的传记,我发现我注重实感经验,可能和早年对海德格尔和存在主义的兴趣直接相关。理解了这些,就不难理解“实感经验”提供的是一种观察、思考和描述的角度,它和系统性、周密性的表述并不矛盾。至于批评文体,那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哪种文体都有好的成果,也有坏的成果。至于我自己,倒是多年受学院训练,一下笔就偏向于系统、周密的论述,灵活、自由则往往不够,亟待“解放”——但这当然也很难强求。

  周明全:志荣兄文本细读的功夫深厚,同时又能上下古今,出入于文本内外,我个人是比较喜欢这种“能屈能伸,左冲右突”而又不失其方向的研究的。另外,听说你对古典有浓厚的兴趣,这一点对你从事文学研究和批评有无帮助?古典和现代,过去和当下其间如何关联?另外,现在做批评、研究的,由于行业分工越来越细,学人的专业化程度、工细化程度也越高,视野也容易走向窄狭,兄恰是属于另一类型——广通型,除了学术研究,对小说、散文、电影、音乐、通俗文化等都兴致勃勃,请问你对广通型和专深型研究的看法。

  刘志荣:前面的表扬不敢当。我是在九十年代接受大学教育,当时八十年代学风犹存,文学研究方面还强调文学的“本体”——在当时的语境下指的就是“形式”,所以我后来发现,我们同龄的文学青年,差不多都有过一个“形式主义”阶段。我想这个阶段是有收获的,对“形式”的敏感,文本解读的基础,也就在当时养成。当然,我后来认识到,单纯注重这一点也有问题,容易形成另一种执著和障碍。对“形式”的敏感如果能和自己的经验、感受(乃至夸大点说,偶尔会有的“洞见”)结合起来,会如虎添翼,双得益彰,如果缺了后一点,则容易落入空疏和机械,成了“形式障”,所以后来会有意识强调经验、感受的饱满和不可或缺,如果能有洞见,就更好。但经历过这么一个阶段,还是不一样,近两年我发现,有些文章,似乎有“复古”的倾向,完全绕过形式因素,直通通去进行社会分析,便不免庆幸自己到底有过那么一个阶段,对于文艺毕竟不是完全外行。

  “古典”对我是一个持续而隐秘的爱好,近几年始稍稍敢言及,但这个“古典”,不是“文学”,而是“学术”。学术和文学之间,另有沟通的渠道,此且不表。我对“古典”的理解,并不保守,是去理解和体会生生不息的源头活水,而不是抱残守缺、固步自封。最近去开一个会,有位学者讲,“古典”的“古”,最好不简单做“古代”解,而做“源头”解,我听了,觉得“深获我心”。在古典学术方面,我得感激,自己碰到了一位好老师,在他那儿,我看到了活生生的、不“封建”、不保守、四通八达、有益当下、切合身心的古典精神,但老师是大学者,我自己却是一个刚刚起步的小学生,虽多年学习,程度有限,绝不敢以“学生”标榜或自居,只敢说自己是一个时间比较长的旁听生——此生能有寸进,不负所闻,于心足矣。

  对当下的中国人来说,只要一开始思考问题,就不免要落入“古今中西”之局,学术如此,文学亦如此。这是我们注定的命运,我们也只有面对这个命运,才有找到一条通路的可能——即使这个可能性很渺茫,付出的代价又极其高昂,但似乎都没法回避,因为是唯一的可能通道。在这个格局中,有许多问题、现象,会以相同、不同的程度和面目反复出现,但如果博而有约,得其总要,或者也能发现一条执简驭繁的道路。但我自己程度有限,就不多言了。

  我自己向往的当然是博通的学问,但力量有限,能在几个局部有比较深入的理解,就已很不错了。就个人来说,兴趣广泛、精力分散也是个问题,现在要把精力逐步收拢起来,到核心问题上去。批评的缘“绊”还在,但也希望集中到极少数有意义的方面,人过四十,精力毕竟有限。

  周明全:您和张新颖老师是同门师兄弟,常常对话,兄弟情笃,一、二十年间一唱一和,学问互长,成为海上学界的一道美景啊。相比于主流学界以林立之观点门派来进行交流,我们也可以说,这是学人交流的一种最有情意、最自在、也最过滤了利益追求的一种方式。许多学问问题,其实也就在其间诞生和解决,对此刘兄有何看法?

  刘志荣:(笑)我们发表的对话其实也就四篇,结集起来也就一本8万字的薄薄小册子,但不知怎的,影响似乎不小,屡屡有人说起。那时候我们都还比较年轻,说话放得开,也有锐气,这些对话倒真是现场实际谈出来的。此外交流当然不少,师友论学,较少顾忌,倒是进步较快的一种方式;现在住得较远,兴趣和方向也各自转移,碰到一起不容易,此外,身体原因,连酒都差不多戒了,这样严肃而兴致勃勃的谈话,想起来,便成了难得的美好回忆。不过也不必悲观,我现在教学生,发现单纯的文学爱好和学术兴趣还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寄望于下一代吧。(大笑)

  同代人

  周明全:“70后”批评家虽然涌现出谢有顺、霍俊明、梁鸿、房伟、李丹梦还有你等一大批优秀的批评家,但似乎在文坛没有形成一种整体性的优势,无法获得相对集中的命名,整体感觉是被遮蔽的。作为“70后”批评家中最为优秀的批评家,你是如何看待“70后”批评家被遮蔽这一现象的?作为其中一员,你觉得这个群体的整体实力如何?

  刘志荣:“最为优秀”不敢当,其他朋友更有资格。谈到“70后”,我对代际命名,其实不太有兴趣,一个人和两千年前的人能谈到一块,和同代人却谈不拢,完全有可能,所以一定要具体地看,不能一概而论。

  这一点暂且按下不表,单纯就你提到的“遮蔽”而言,和这一拨人的成长经历有关,也和文学发展的状况有关。别人的情况不完全了解,就我个人来说,八十年代是漫长、稳定、天真而美好的“童年”,九十年代之后,进入文化学术上真正的成长期,但情况不一样了,新的状况层出不穷,有疲于奔命之感——但真正接触社会、进入文学,也就是这一时期。现在想起来,九十年代以来的各种改革、各种变动,我们都遭遇到了,而且是各种福利都恰恰错过,各种后果都最先承受,刚刚适应了新的规则,又会有新的变动。也就近些年,才算略略安稳下来——也许大家的状况都大同小异。文学上也是这样,九十年代,这拨人最有青春活力的时候,恰好赶上文学的低潮期,然后是进入新世纪,网络文学和流行文学的大潮呼啸而来——就文学品质而言,彼此不感冒,再正常不过了。我看了一下,也就谢有顺兄赶上了八十年代文学繁荣的末班车,九十年代初读本科时就出道,其他人,也就这些年才露头,没有形成一个群体,再正常不过。

  但也完全不必悲观。这代人经过漫长的成长(20年!),已经形成了自己稳定的经验和知识结构,也已经逐步确立了自己比较成熟的“自我”,或者毕竟还是会发挥自己的作用。近年来我欣喜地看到,一批这个年龄的作家,经过漫长的蛰伏期,贡献出了在经验和品质上都堪称上乘的作品,评论界现在重视还不够,但相信很快,他们的成绩就会不容忽视。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这代人中的优秀者的形象,他们不求闻达,默默成长,逐步稳定下来,以自己的实绩崭露头角,出场的方式绝不轰轰烈烈,但可能更有长远的价值。批评领域,我相信也是如此。

  从精力、经验和学养上看,这代人中的最优秀者,可能是目前各方面综合素质最为平衡的一群——他们毕竟还看到过上一个时代的尾巴,同时完整经历了近三十多年的历史变迁,又受过系统的正规教育,成长在一个开放年代,获取信息、资源的渠道之前想也不能想,但也没有被后来的泡沫时代同化和摧毁,所以不论是经验、学养和眼界,都有不一样的地方;此外,精力也还没有衰竭。在成熟和稳定之后,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做出什么样的成绩,都不会太令人吃惊。我们也不必太过着急,你只要想想,新文化运动的时候,陈独秀、鲁迅都已四十岁左右,就会发现,历史发展对每代人来说,并不那么平衡。当然,如果这代人全部都被遮蔽,我也不吃惊,也不会着急,更不会不平衡,想想看,历史上几代人乃至十几代人被埋没,都是常事,也没什么稀奇。各方面看,这代人遭遇的历史情境,倒也还不至于是这样,当然,最重要的是,直面自己的时代和命运,不要逃避,便已可无愧了。

  周明全:有学者认为,“70后”、“80后”作家没有遇到好的批评环境,导致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对生活的批判、由这些表达出来的经验就得不到批评家的呼应,但这两年,“80后”作家和“80后”批评家同步成长的良好局面已经形成,而“70后”作家才是真正没有遇到好的批评环境,没能和同代批评家相互呼应。不少人以为,这是“70后”一代作家和批评家被遮蔽的一个主要原因。你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刘志荣:我不这么看,原因已如上述。真正这代人特有的文学表达和文学经验,才刚刚以比较成熟和稳定的样貌露面,就此谈遮蔽等等,都言之过早。

  另外,比起“同代人”,我更重视“同时代人”的概念(业已有朋友谈及)。“同代人”不一定是“同时代人”,上一代、下一代也不一定是——当然,也不一定不是。“成为同时代人”,比较重要;同代人的物理或生理概念,反而没那么重要。

  所以,我不会用“同代人”等概念自限,但不拒绝和“同时代人”结缘。

  批评观

  周明全:现在对学院派批评生涩难懂、隔绝于当下火热的创作现场的指责很多,陈思和老师却认为学院批评是“以艰涩繁复的行规来维护知识的纯洁性”,你如何看待学院批评?

  刘志荣:我相信在一个比较热闹和纷乱的时代,如果接受过相对比较纯正和完整的文学教育,并领会过文学传统的某些内在秘密,文学批评就一定会坚持和维护某些文学标准,由此来区分真正的和虚假的、有价值的和不那么有价值的文学。

  这种教育和这类秘密,可能在学院里完成和领会,也可能不一定全部在学院里获得,而不论是在学院里和学院外,目光深远的批评,一定会承担这个使命。

  周明全:批评失语、批评失效一直是媒体的热门话题,你觉得批评失语、失效了吗?你认为好的文学批评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质?最后,想请教志荣兄,一个好的批评家,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

  刘志荣:我不关心媒体的话题,也拒绝被它们牵着鼻子走。我觉得,对每个够格的批评家来说,批评都是一桩具体的活计,批评的有效性,应该在具体的工作实践中去解决。我自己虽然向往、但也不一定就是一个好的批评家,所以也不太有把握回答好的批评和批评家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质——我揣测,也许每个优秀批评家的答案都不尽相同。就我个人来说,如果一定要举一个榜样,我自己倒是经常会想起T.S。艾略特,他的《圣林》,他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以及他主编的杂志《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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