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应成为万众创新的“先行者”

　　上海文化实力人物谈文化软实力

　　文化应成为万众创新的“先行者”

　　

滕俊杰在3D·全景声京剧电影《霸王别姬》的拍摄现场忙碌。

　　问/李君娜 答/滕俊杰

　　编者按：近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全文发表，上海文艺界人士备感振奋。我们访谈了滕俊杰导演，他从重大文艺活动创作领域切入，提出文化创新需要从生活实践中吸取灵感和激情，本着“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才能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

　　人物介绍

　　滕俊杰，中国2010年上海世博会开、闭幕式总导演。上海市文化广播影视管理局艺术总监，上海电视艺术家协会主席，国家一级导演。中国电视创作领域的代表人物之一。曾三次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十六次荣获中国电视文艺“星光奖”一等奖；连续两年获得国家广电总局授予的年度唯一“最佳导演奖”；一次荣获亚洲“年度制作人大奖”；2012年获中国电视文艺“金鹰奖”唯一“最佳导演奖”。

　　2015年6月，导演滕俊杰的职业生涯又添上精彩一笔：意大利米兰世博会，他率领120人的中国上海艺术团，带来了中国“国家馆日”盛大演出和“上海周”系列文艺表演，在米兰刮起一股浓浓的中国风。

　　前推5年，滕俊杰也是中国2010年上海世博会开闭幕式的总导演。彼时，在数亿观众的注目下，创意迭出的节目，给世界留下了惊鸿一瞥。

　　在他的导演履历中，还有许多“首创”：1995年，由他担任总导演的《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大型演出》，首创了在八达岭长城制作重大晚会并向亚太地区直播的记录，载入中国电视史；2000年，精心策划、实施了酒泉卫星发射塔下的隆重演出，至今独一无二；2007年，作为世界特奥会闭幕式总导演，滕俊杰提出，让智障朋友与志愿者们在全球直播现场直接搭建巨型演出舞台，节目创举让世界动容；2011年，“掌勺”第十四届国际泳联世界锦标赛开幕式的他，又充满创意地将廖昌永的歌唱与跳水、游泳运动融为一体，被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的罗格誉为“艺术和体育的一次完美结合”；2014年，他首次执导的京剧电影《霸王别姬》，成为中国首部全程现场实拍3D·全景声影片，从全球193部参赛影片中脱颖而出，成为首次荣获世界3D电影年度大奖——“金·卢米艾尔”奖的中国电影。

　　远非全部。20多年来，滕俊杰“烹制”的数百台大型文艺节目，还包括APEC首脑会议大型晚会、“上海合作组织”十国首脑峰会大型晚会、第48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开幕式、首届中国F1大奖赛开幕式。1997年，首次突破海峡两岸禁忌，在上海和台北直通信号双向直播中秋晚会。2010年，参与策划创制纽约中央公园万人音乐会，此外还有中国大陆首档百集系列专题节目 《飞跃太平洋》以及第一部美声MTV专辑《心韵》等等，新意迭现的节目受到广泛好评。

　　“创新”，无疑是滕俊杰工作中最重要的关键词。他的创新举措，不是偶尔为之，而是多年来孜孜以求、难能可贵的“持续创新”，为此，滕俊杰想得很深，付出的也很多：“导演，是对艺术负总责的人，必须要有‘创新的欲望和英雄的梦想’。只有韧劲十足的创新、持续不断的创新，导演的工作才有真正的文化价值，否则，就是在闲逛”。在滕俊杰看来，文化创新应该是一种责任和自觉，它将给社会的万众创业，带来先导意义。“尤其是作为国际大都市的上海，文化在创新方面必须领风气之先，必须以抓铁有痕的思考力和执行力，来催生更多的创新和成果。纵观全球排名前列的国际大都市，同时都是有目共睹的文化大都市，无一例外”。

　　以创新精神打造真正国际文化大都市

　　朝花：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上海的城市标签是国际文化大都市。创新，对于这样一座城市来说，意味着什么？

　　答：意味着空气、水一般的重要。我生在上海，在我看来，上海这两个字就意味着“出海”，其中有两层意思：一是内心绝不保守，要不断出新招，也就是所说的创新；二是时刻关注陌生的接触点，勇于走向世界。在吸收他人先进文化基因的同时，把上海的优秀文化和价值观传播出去。

　　讲到创新，我觉得它是由问题倒逼而产生、又在不断解决问题中得以深化、成就的。上海原有的文化存量，其实不少，只是，目前相对于这座城市的高速发展，与之匹配的文化增量速度有点跟不上。增量如何形成？有句话说得好：“爱拼不一定行，智慧创新一定赢。”

　　朝花：万众创新应该是渗透到各行业、各领域的创新，而文化创新又在其中担当何种角色？

　　答：文化创新必须超越社会的匆匆步履，这是重要的前提。从世界范围看，没有当年“跨前一步”的“文艺复兴”，就没有随后的“工业革命”。具体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上海正迎来新一轮大发展，文化创新的迫切性自不待言。要克服“小富即安”的心理，更不能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必须要“看脚下，更看天下”，秉承勇于创新、持续创新的理念，给社会带来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启示和动因。文化创新要有这样的责任感和危机感。

　　朝花：文化创新，对于上海来说，又有哪些优势和局限？

　　答：优势是有较丰沛的人才储备和成果，同时，国际交往便利，信息传播发达，善于兼收并蓄。不足之处是容易满足，突破发展“瓶颈期”的意志力还不够。

　　在此，我想到了两个尤为重要的字：“标准”。上海要有最高的标准追求，不能做“井底之蛙，不识海声”，也不能“不骑马、不骑牛，骑个毛驴中间走”。当下已是个白热化竞争的时代，一步跟不上，将步步跟不上。还要防止美学概念上的“乡村维纳斯”现象，指的是在认识事物时，易受眼界的局限而自我满足。上海担负着国家的文化重任，一定要打破“头顶上的天花板”。不仅仅在数量上，更重要的是在原创模式、版权、现象级文化等方面做出引领和实绩。除了有“中国之最”的目标追求，更要卧薪尝胆、瞄准“世界之最”，这是活在当下的我们不可推卸的责任。否则，历史将会戳我们的脊梁骨。

　　创新方可带来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

　　朝花：在您看来，创新的价值何在？

　　答：创新可以拯救一座城市、打赢一场战争、救活一个企业，同理，文化也因创新而成为一种强大的软实力。反之，亦然。

　　去年5月，美国洛杉矶年年举办奥斯卡颁奖典礼的杜比剧院，邀请上海拍摄的京剧电影《霸王别姬》做海外首映。放映结束，在全场千余观众的阵阵掌声中，我和两位主演尚长荣、史依弘登上舞台。就在十年前，我曾到这里采访，当时它还叫柯达剧院。那时的柯达王国是多么声名显赫。我在采访中问道：“不断创新突破的数码技术对柯达公司带来了怎样的挑战？”对方一位负责人不屑一顾地说：“没有挑战。世界电影领域，柯达的地位至高无上、不可动摇，数码技术远远没有过关、遥遥无期。”弹指一挥间，柯达王国已消失，锐意创新的数码技术已全方位取而代之，连这座世界电影最标志性的剧院也早已和柯达公司“拜拜”了。柯达不努力吗？但它创新的力度和激情一定不如那些全力以赴的新技术公司。它给我们敲醒警钟：再强大的王朝，如果没有积极的创新精神，倾覆只是时间问题。

　　同样，为什么一部中国的京剧电影能走进杜比剧院，也和创新不无关系。世界排名第一的南加州大学电影学院副院长艾伦先生在出席首映礼时对我说：“杜比剧院从来没有邀请过美国之外的电影举行首映式，祝贺今晚的中国之夜”。我说：“一定是迷人的东方艺术魅力，加上3D·全景声新技术首次成功运用于京剧，引起了包括杜比剧院在内的世界电影界的兴趣和关注”。他表示赞同。我认为，电影到了今天的后工业时代，如何进行视觉、听觉再造、使之更好地传播文化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在中国，1905年首部2D无声电影《定军山》的横空出世具有首创意义。到了艺术与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灵感更激发主创团队克服重重困难、首创了全程实拍3D·全景声京剧电影《霸王别姬》，打开了国剧传承的一个崭新局面，赢得了许多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的赞誉。

　　问：您的导演生涯中一直不乏“创新”之举。如何界定“创新”的含义？

　　答：所谓创新，从字面上看，就是创造、创意。它是突破灵感的一种表达，是对同一事物绞尽脑汁的一种思考，是超越并优于原有的一种变化。

　　1996年秋，我负责导演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60周年主题晚会。按常规做法是在演播厅或剧场进行，但我的想法是另起炉灶，到长征胜利目的地延安去做一场有血有肉的景观艺术。这纯属自讨苦吃，远距离“作战”，难度系数徒增。况且，围绕长征，我们手上的内容已经够多了。但是，我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那天到达延安已是晚上，我坐在车里一刻不停地向外面张望、寻找。当地的工作人员问在找什么？我说：延安的宝塔在哪儿？工作人员告诉我：“宝塔白天很清楚，晚上是看不见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面对当时漆黑一片的黄土高原，我一阵激动：在全方位保护好宝塔结构的前提下，利用灯光艺术让宝塔在茫茫夜色中晶莹剔透地亮起来，既准确地赋予了内涵深刻的视觉审美，也为当地的红色旅游项目创造出新的资源，同时，为庆典节目增添“神来之笔”。就这样，我们迅速调整制作经费，从中划出一部分，成功地实施了这一工程。当时，延安宝塔亮灯引起了轰动，央视新闻联播用了很长篇幅报道。宝塔亮起来后，延安晚上的游客量激增，人们以入夜观瞻并与它合影为荣，给延安的红色传播和经济发展都带来了新的活力。去年，我随市政协考察团再次来到延安，抚今追昔，宝塔旁的石碑上，刻写着我们当年的创举。入夜，仰望熠熠生辉的宝塔，再次感慨不已。

　　朝花：这也让我联想到您执导的2007年上海特奥会闭幕式、2011年国际泳联世界锦标赛开幕式的演出。无论是让智障人士共同参与舞台搭建，还是让廖昌永在演唱歌曲过程中完成跳水及游泳，都深化了主题，让世界为这样的创新叫好。

　　答：真正的创新，可以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将“平凡变得非凡”。

　　那一届特奥会的主题是“你行，我也行”。一开始的理解，都集中在组织特奥运动员和智障朋友们一起唱歌跳舞上，我觉得在主题表达上仍有缺失。在闭幕式创意的苦苦思寻中，我终于获得突破：大胆往前跨一步，连这个唱歌跳舞的重要舞台都由智障朋友和正常人共同搭建，不就完美体现了“共同创造”的人文主张。当然，在世界直播和全场3万人的亲眼目睹下，60位智障朋友和200多位志愿者一起在4分钟内搭建出一个超过1500平方米、确保所有节目完美演出的巨型舞台是明摆着的重大挑战，如果完成，人文和创新意义很大，如果出了差错，现场就可能彻底瘫痪。

　　任何创新都有风险，但创新的价值激励着我：“导演，不就是那个克服困难的人吗？只要有51%的可能，就用100%的努力去实现”。没有捷径可走，我们精心排练，还做了万一发生意外的预案。所有参与的人都从无意识练到了有意识、下意识。闭幕式上，全体参与者齐心协力地准确完成了现场巨大的搭建。国际特奥会主席斯莱福先生被这一幕震撼了，兴奋地说：“这是奇迹，中国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世界，智障人士也是参与生活创造的主人，而不是一味怜悯和同情的对象，这样的创新表达令人赞叹。”

　　2011年，国际泳联世界锦标赛第一次来到中国，全球直播的盛大开幕式如何创新，一直萦绕在我脑中，特别是主题歌如何表达迟迟找不到最佳创新方案。我从人与自然、人与水的关联生发开去找到了创新点。重中之重是演唱者要过三关：跳水、游泳、现场真唱。最终全方位达标的只有歌唱家廖昌永一人。开幕式上，当廖昌永唱完第一段后突然从三米跳台优雅地跳入泳池时，平时不苟言笑的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先生惊讶地探起身子，笑得十分开心。廖昌永当时演唱的这首 《泳动》 给世界留下了真真切切的深刻印象。三天后，国际泳联主席胡里奥先生在上海宣布这首歌曲被国际泳联一致表决通过成为永久性新会歌。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首由中国人创作的大型国际体育联合会会歌，我还由此收到了国家体育总局专门发来的“零的突破”贺电，而这些都是文化创新带来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收获。

　　创新需要炽热的爱和浓浓的情感

　　朝花：这是一个万众创新、大众创业的时代。一方面，创新被大量鼓励，一方面，伪创新也需要大量甄别。您如何认定重大文艺活动创作中的创新成功？

　　答：创新，应该是“思想富饶、意趣多方”的一种有为实践。成功的创新我认为应该符合四个特征：能在受众中迅速形成有益的热门话题；原创，或在前人的基础上有重大集成、提升；力争同行在短期内难以复制；有“零差错”的可操作性。

　　我长期实战于一线，在创新方面做了一些努力，但仍然有很多不够、不足。非常感谢鼓励创新的大环境、和谐团队同事们的相助和方方面面的鼎力支持。如何赢得创新？我的体悟是六个字：激情、格局、坚持；三句话：激情为先、格局为魂、坚持为本。文化创新说到底，不是一阵风似的“百米跑”，真正的比拼是在持续创新的韧劲上，是一场输赢博弈“一刻不能停”的“马拉松”。因此，创新不能“见好就收”、走走歇歇，必须不断保持“六个字、三句话”的状态。

　　文化创新，激情是首要的。只有充满炽热的爱和浓浓的情感，创新才会动力无限。1995年春，我早早做好了在八达岭长城向世界直播“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大型演出”的创意方案，万里长城不可替代的标志性和文化的创新效果显而易见，一旦成功，将是又一个首创。但具体联系起来难度很大，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的创意和诚意让一切迎刃而解。我站在巍巍的八达岭上极目远眺，想起了“有格局就有大局、就有胜局”这句话，内心澎湃。当然，与之相得益彰的具体内容也十分重要。那次节目里出现了多个高潮，最感人的一幕，是著名歌唱家、声乐教育家周小燕教授以时年78岁高龄登上长城再唱《长城谣》。此前，我去北京、上海等地档案馆翻阅了大量资料，查出了《长城谣》的原唱就是1937年在武汉街头唱着这首歌进行抗日救亡活动的周小燕。也正是因为这样追根溯源的工作方式和缘分，周小燕教授克服许多困难，欣然随我赴京，登上了长城并再次演唱。节目跨越时空的大格局带来的文化厚重感和艺术感召力，深深打动了观众，传为佳话。

　　创新是令人向往的；　创新也是艰难的，必须要有坚持到底的精神，才可能迎来“最后一公里”的突破。

　　上海世博会闭幕式上，12位时而翩翩起舞、时而“悬空端坐”的琵琶少女，成为创新亮点之一。为了实现“可动可静，可坐可跳”的创新意图，我们尝试了“插槽”式的金属鞋方案，但因分量太重，演员们无法自如固定和轻盈起舞而放弃；也试验了“磁铁”原理，又因为演员们在通磁和断磁的反复过程中一直是被动方，内心一直有提心吊胆的阴影而最终作罢。走投无路时，我对自己下了“毒誓”：绝不放弃。最终，在冥思苦想中，从皮鞋后跟上获得顿悟，难题得以破解，而且，花钱很少，现场观看和全球直播的艺术效果颇佳，被广为传颂、津津乐道。

　　文化需要创新；文化需要先行。以激情为先，探索寻觅、有胆有量；以格局为魂，前瞻旷达、求新求精；以坚持为本，追求“顿悟”、追求执行力。这应是文化创新的沧桑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