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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起传统,是为让今天的人往前走——专访《德政之要》作者姜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16日09:46 来源:解放日报 龚丹韵

  《德政之要——<资治通鉴>中的智慧》一书出版前,作者姜鹏曾三次登上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感受过被关注的热度。但《德政之要》社会反响的热烈,仍让他意外。

  《资治通鉴》是中国传统经典著作,毛泽东认为读此书可“借以熟悉历史事件,从中汲取经验教训”。邓小平在历史类书籍中,喜欢的也是《资治通鉴》。习近平总书记曾在讲话中引用《资治通鉴》里的“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

  《资治通鉴》蕴含着丰富的治国理政智慧。而当代人要更好地从这部文言文古籍中汲取智慧,一座跨越古今的“桥梁”则显得很有意义。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哈佛大学访问学者姜鹏做的正是这样一件事:为公务员群体量身定做,写一部通俗版《资治通鉴》的解读书。

  好的时代、坏的时代是什么样的,都借历史之口写出来

  解放周末:您第一次读《资治通鉴》是什么时候,当时对这本书的理解是怎样的?

  姜鹏:我第一次拥有《资治通鉴》是1997年,大学一年级的暑假。我家在浙江宁海,一个小县城,那年暑假我对父亲说,学历史需要买点书,父亲就推着自行车帮我出去买书。一共买了2套,一套《资治通鉴》,一套《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共花了千把块钱,在当时,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字。

  2001年,父亲去世。现在想想,父亲留给我的东西,就两个书架、两套书。所以,我手头这套《资治通鉴》是非常有纪念意义的。好几册已经读破,母亲用透明胶把它们粘了起来。

  说实话,我第一次翻阅《资治通鉴》,和大多数读者一样,看不懂,只是使劲想让自己读下去。我当时还想配合王夫之的《读通鉴论》读,发现更难,书里对历史的评论高度抽象。后来我开玩笑说,患有失眠症的人,床头千万别放《史记》,故事太精彩,会睡不着,建议放本《资治通鉴》,一翻就打瞌睡。

  读不懂是正常的。关键是不懂之后怎么办,放弃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我们学历史的,本没有太多放弃的余地,必须咬咬牙读下去。从不懂到懂,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读,没捷径可言。

  解放周末:不停地读着,从什么时候您读《资治通鉴》开始读出味道来了?

  姜鹏:10年以后吧。10年里,我从头到尾读了差不多2遍。《资治通鉴》是一部长达294卷的皇皇巨著,完整读完一遍就颇费时间了。

  2007年,复旦大学开经典选读课。当时我正好读《资治通鉴》小有心得,初生牛犊,就提出开一门《资治通鉴》课。教务处和出版社很高兴,建议我直接写教材,让我交提纲。然而看到我的提纲,他们说不行,罗列书中要点,不构成对《资治通鉴》的真正解读。

  现在回头想,我是很服气的,他们说得对。之后两年里,我又把《资治通鉴》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不仅仅是读《资治通鉴》本身,还读了大量研究文章,比如学者对于史学文化的分析、司马光所处时代的背景分析等等。就这样,再进入《资治通鉴》,某一天我忽然开窍了。

  解放周末:开窍以后,读出了什么之前没有读出的味道?

  姜鹏:我逐渐理解《资治通鉴》不是单纯的历史著作,而是司马光的政治寄托。他怎样选择历史故事,怎样排列组合,其实都透露出他的政治理想。他认为好的时代、坏的时代是什么样的,都借历史之口写了出来。同一个故事,《资治通鉴》讲,与《新唐书》《旧唐书》《汉书》《后汉书》讲,是有很大区别的。

  作为政治家的司马光,其实是通过编写历史,表达自己的政治思想。悟通其中关窍后,2009年我再开《资治通鉴》这门课。这一次,我重新拟了一份提纲,顺利通过了。

  《资治通鉴》 里没有老百姓的油盐酱醋,领导干部读这本书,效益才能最大化

  解放周末:您写的《德政之要》读来特别通俗,写作时,是不是刻意面向大众读者,取舍间摒弃了一些深度?

  姜鹏:今年8月底,开了一个关于这本书的座谈会,来的人一拨是学者,一拨是政府部门的领导干部。有意思的是,会上意见截然相反。学者认为写得不够深,仿佛一直在告诉公务员应该如何保护好自己;领导干部倒觉得这书好,有领导说,书展买了很多书,这是唯一一本看完的。

  也有学者替我说话,说我用心良苦,否则非科班出身的人可能看不下去。还有学者认为,我把书写得这样通俗,把目标读者的阅读能力看低了。其实我也接触过很多中层干部,他们非常聪明,把握问题的能力和悟性特别强。但我觉得这种能力,和读《资治通鉴》文言文是两回事。

  解放周末:《德政之要》这本书的出发点,决定了它是大众化的,而非学术性的。

  姜鹏:一开始是上海人民出版社来约稿的。编辑找我说,想用这样一本书,去影响公务员,让这个群体重视传统文化。可以说,初衷就是设计给公务员看的。所以我写书时,有时会揣摩他们的心理,想着怎样让他们听进去。毕竟《资治通鉴》不是生活百科,里面没有老百姓的油盐酱醋。领导干部读这本书,效益才能最大化。

  但这个目标不是死的。普通读者,尤其是非科班出身的读者,都能由此进入《资治通鉴》。写作时,我有意无意地告诉大家,司马光为什么选这个故事,他为什么是这样讲而不是那样讲,为读者理解《资治通鉴》提供入门阶梯。当然,更深入的问题确实没有涉及。所以,针对文史科班出身的读者,将来我可能会另外再写一本。

  解放周末:如您所言,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自有一套挑选标准,您创作《德政之要》是否也有自己的挑选标准?

  姜鹏:考虑这是一本通俗读物,过于深奥的故事我没选。有些故事我自己没想明白,也没选。另外有些故事我想明白了,但出于写作道德,我曾在自己的其他书里写过,就没放进去。简单说,我自己有把握的,我才选。

  全书分“修身”“齐家”“治道”三大篇。特别是治道篇,选择哪些故事,我想得最多。第一章写“天下为公”,因为我认为当下谈中国古代政治智慧,如何划清权力的公和私,是头等大事。从古至今,我们很多时候都搞不清楚公和私。民间一直觉得皇帝是一个人,掌握最高权力的人。这个理解对吗?从儒家政治哲学角度看,不对。皇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套管理天下的制度,人只是符号。然而在等级社会里,想讲清楚这一点,迫使皇帝服从这套理念设计很难。

  我认为,腐败的源头,是有些人在认识上就存在含糊,分不清公和私。“把权力关进笼子”的意思,就是公权力不能化为私权力。公和私是中国传统政治重要的话题,古人没解决好,现在仍然很重要。所以我把它放在第一个。

  最后一章“文化的力量”,是针对软实力而言。比如,很多中国人去美国旅游,觉得美国没什么。地铁设施很差,除了芝加哥、纽约,大部分美国城市没有高楼大厦,外观还不如中国二三线城市。但是,我们这样看问题行吗?文化软实力,恰恰在于看不到的层面,美国商业模式的创新、先进科技的发明,这些才是真正重要的。借中国传统的政治智慧,回应当代的话题,我最后一章用来谈文化,内心就是希望领导干部能重视文化软实力。

  《资治通鉴》 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宝库,可惜没有被好好研究和运用起来

  解放周末:您曾说,司马光关于“法治与德治”的思想比较独特,您如何解析这种独特性?

  姜鹏:《资治通鉴》的法治思想非常值得探讨,比较复杂,我就挑几点简单说说吧。

  宋代十分重视仁政,重视孟子,强调性善。但偏偏司马光不是。他的重点研究对象不是孟子,他还写文质疑孟子。司马光对荀子和杨雄的重视超过孟子。《资治通鉴》前几卷是由司马光亲手选定的,直接体现司马光本人的思想。而前几卷中,哪一类故事最多?一眼就能看出,法治故事最多。司马光选用了很多《战国策》的故事,与《史记》不太一样。法治的主题在前几卷里反复出现,说明司马光很强调外在规范。

  那么问题来了。荀子著名的论点,是人性本恶,杨雄的观点也类似,两人都不承认善良是人的天性。在人性本恶的前提下,良好的社会秩序怎么来呢?荀子主张,以礼治国,礼为纲纪。他的学生韩非与李斯,把礼过度为法。但是法家后来被人们误认为是“酷吏”传统。司马光所在的宋朝,非常尊重人的价值。所以,尽管司马光认同社会秩序要有外在规范,但他同时也要撇清与法家“酷吏”的关系。为此,司马光强调法治,也强调仁政。《资治通鉴》一上来先讲礼。第一句话没主语,但仔细推敲,内容是三家分晋,隐含的主语对象就是周天子。《资治通鉴》是从批判礼制秩序最顶端的人开始的。司马光的用意是,礼为纲,它的存在不允许有人例外。

  但是纲纪法治一旦僵化,容易变成“酷吏”。同一个商鞅,《史记》对他的评价很负面,认为这是残酷的法家传统,与儒家的仁政理念相抵触。而《资治通鉴》中认为,商鞅错在以法律为工具,而不是以人为本。因为司马光的法治,仍然强调人本主义传统,法治最终解决的是人的存在价值问题。而商鞅的法治,是牺牲人的价值来实现法律的工具价值,执法系统看不到人的存在,这是司马光认为商鞅不足的地方。可见,司马光的法治与德治,是非常辩证的。

  解放周末: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史资治,亦可扬德政。《德政之要》正是用当代的语言、精神来呈现出中国古代的政治智慧。

  姜鹏:司马光的政治智慧,包括他对权力结构的理解,都很独到。比如,人们常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演义小说也这么说。放到现在,我们能理解,一个部门经理如果行使总经理的权力,那叫“僭越”,不妥。下级不能行使上级权力。但是司马光同时强调,上级权力同样不能向下级渗透。

  《资治通鉴》里有个故事说,魏文侯和田子方一起喝酒听音乐,文侯是个优秀的音乐欣赏家,他一听,就指出音律有问题。田子方笑了,说:“臣闻之,君明乐官,不明乐音。”意思是,作为国君,你更重要的是明察乐官,而不是纠正音乐。在官僚系统里,每个人角色各有分配,各有责任。乐器调音出现问题,是乐官的责任,国君应该是明察官员是否合格,而不是代替他们去做具体的纠正工作。我一直认为,《资治通鉴》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宝库,可惜没有被好好研究和运用起来。

  现在提中国传统,一定要有对话者,和西方的对话很重要

  解放周末:同样是从传统中汲取养分,比起西方的《联邦党人文集》等著作,您觉得《资治通鉴》的东方智慧体现在哪里?

  姜鹏:与西方政治思想的比较,正是我目前研究所努力的方向。重视司马光,不是回到司马光。孟子评价孔子,是“圣之时者也”,意思是要随环境变化与时俱进。我们在任何一个时代讲传统,都不是要回到过去。现在提中国传统,它一定要有对话者,不能自说自话,和西方的对话很重要。

  读书时,我一度对西方历史不太感兴趣。但为了认识《资治通鉴》的政治哲学对当下的意义,2008年我开始初步涉猎西方政治思想史领域。同事们推荐了一些相关书籍。和第一次读《资治通鉴》一样,这些书我读两页就睡着了,又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阅读过程。但我必须坚持下去。

  解放周末:看了西方的学术著作后,再回头看《资治通鉴》,有不一样的感受吗?

  姜鹏:有。再看司马光的政治思想时,问题意识不一样了,会受现代问题的引导。有些看法可能一些古代史学者不赞同,比如,司马光反对王安石变法。很多研究者认为,王安石懂经济,司马光不懂经济。基本依据是,有一次司马光批评王安石,想增加国家财政收入,不就是想提高老百姓的税收吗?王安石答,我不增加老百姓赋税,同样可以提高国家财政收入。司马光说,我不信,天地之间财物数量有限,不在官就在民,不在民就在官。

  有人认为王安石懂得拉动GDP,刺激经济增长。王安石变法在形式上确实没有增加老百姓负担,但真的是这样吗?事实上,《资治通鉴》里有大量证据表明,司马光也是懂经济的,他知道货币总量和商品总量有平衡关系,货币超发无助于解决经济问题。中国古代历次货币政策的争论,司马光选择支持的历史人物,都更符合现代经济学。王安石重视发展,而司马光重视分配公平。他们的政治思想,都是今天可以借鉴、审视的宝贵资源。

  解放周末:站在今天的立场上,这些传统的文化资源才能焕发出其真正的意义。

  姜鹏:我觉得读《资治通鉴》至少有三个维度。一是古和今,二是中西对话,所以至少有古、今、外三个维度。

  我在学生时代,总听老师说,美国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所以容易诞生创新的精神。中国人似乎传统包袱太重,打不破条条框框,所以创新能力不强。先不讲这个观点对不对。原本我们觉得,美国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社会,年轻人的流动特别剧烈。他们不讲究买房,频繁搬家。然而最近30年以来,美国年轻人因为工作的流动性急剧下降,大概降低了20%-30%,这说明,美国社会也开始有了稳固的传统。美国的文化壁垒也在逐渐生成。我在美国访学,好多次听到美国人讲,这样做是美国的传统云云。

  你看,世界上没有一个群体可以躲避传统,躲避被传统影响的命运。对今天的中国来说,第一,我们不能回避全球化,也回避不了。全球化过程中,人的解放是不可抗拒的。随着物质文化水平的提高,人的独立性更强。第二,我们不可能放弃自己、放弃传统。两者之间需要一个平衡点。

  解放周末:其实“传统”也是一个颇为模糊的概念。

  姜鹏:历史学家朱维铮老师在世时,一直对我们讲,别动不动就引用“中国传统”,必须说清楚,你指的是唐朝传统、宋朝传统还是清朝传统,它们之间区别很大。西方传统同样如此,美国传统还是欧洲传统,区别也很大。

  我一直不太喜欢用传统“复兴”这个词,我喜欢讲传统“兴复”。唤起今人与传统的联系感,并不是简单复印古代的东西,而是让今天的人往前走。何况中国的传统文化一直是开放的,善于吸收各种养分。今天的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如何认识传统与现代,如何认识中国文明和西方文明,学术界的实证研究还远远不足。我们是谁?正在走一条怎样的路?这需要一代代人共同努力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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