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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远:用制度和道德解决历史终极问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23日10:20 来源:深圳特区报 林洲璐

  专访《百家讲坛》主讲人、历史学者方志远

  用制度和道德解决历史终极问题

方志远教授方志远教授

  方志远,1950年2月12日出生于江西省吉安市。历史学硕士、文学博士。现为江西师范大学资深教授、校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历史学会理事、中国明史学会副会长、江西历史学会会长、国家社科基金历史学科评审组专家。曾任江西省政府参事、江西广播电视大学副校长,江西师范大学图书馆馆长、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院长,台湾成功大学客座教授,第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十届江西省人大常委,曾经四度登上《百家讲坛》,被央视官网评为2011年《百家讲坛》“最受欢迎主讲人”,主讲的《万历兴亡录》也被评为当年《百家讲坛》“最受欢迎节目”。

  对于过去曾经担任的种种职务,以及“学术明星”的头衔,方志远皆一笑置之。在他看来,做一名负责任的有现实关怀的历史老师,才是自己的本分。

  近日,方志远教授来深参加江西师范大学深港校友会成立大会,期间,他接受了本报记者的独家专访。他认为,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中国不断上演一幕幕乐极生悲的故事,而要解决终极的历史问题,需要弘扬传统文化并吸取全人类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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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递负责任的、充满正能量的历史观

  记者:登上央视的《百家讲坛》是把双刃剑,这里产生了不少“明星学者”,但公众对他们的评价褒贬不一,您当初接受《百家讲坛》邀请的时候是否有内心的挣扎?

  方志远:2009年,我正好在北京中央党校学习,《百家讲坛》栏目组编导在邵鸿的提名下找到我,邀请我登坛讲历史。一开始我确实谢绝了,因为觉得自己不适合做“大众节目”。后来,同样是因为邵鸿的一番话说服了我:我们学历史的不讲历史,那就只好请不学历史的人讲历史了。就这样,我接受了邀约。(邵鸿也是江西师大历史系的校友,现为九三学社常务副主席、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副院长,南开大学历史学博士生导师。)

  记者:您曾四次登上《百家讲坛》,每次讲述的主题和内容是如何敲定?

  方志远:最开始我想讲王阳明,但栏目组还是希望我谈谈明朝的皇帝,于是第一次我讲了《大明嘉靖往事》,讲的是明朝嘉靖年间的社会面相,在2010年8月30日-9月13日播出15集。第一次在电视上讲课,我准备得相当认真,但面对镜头,仍然有些拘谨,但慢慢地,我感到越讲越好,越来越放松,观众对我的评价也越来越高。第二次,我讲的是《万历兴亡录》,在2011年10月8日-28日播出21集,同样是讲述明代万历年间的社会面相,特别是明朝由极盛走向衰亡的历程,涉及到了万历年间的政治现象、经济现象、文学现象,上层和下层的人物、文官、武将、传教士,以及各种异端思潮,深受观众喜爱。

  2013年,央视科教频道副总监冯存祀先生和《百家讲坛》制片人、编导来到江西师范大学,希望我再做第三次节目,我们定下了一个大的题目,《国史通鉴》,从炎黄到清帝退位或者到鸦片战争,预计需要六部150集。2014年1月3日-8日和8月29日-9月15日,播出了“国史通鉴”的第一部“天下大势”即“先秦篇”,讲述中国如何从部落的形式发展到夏商周,如何从公天下到家天下,如何由诸侯纷争到全国统一。2015年7月11日-8月3日,播出了《国史通鉴》的第二部“秦汉三国篇”,也就是从秦朝到两汉及三国鼎立的历史。

  记者:通过学术成果在学界获得认可,又通过“百家讲坛”深受观众和读者喜爱,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您的心得是什么?

  方志远:谢谢您的表扬。我想有四点原因使我的“百家讲坛”节目可以越做越好。

  第一是充实的内容,如果把讲课比作挖矿的话,那么我守着的是一“富矿”,历史是一座永不穷尽的富矿,5000年的中国历史进程,有多少惊天动地的英雄、荡气回肠的故事和值得我们总结的经验和教训,我只是通过提炼和编排好内容,然后用简洁、生动的语言传播给受众。

  第二是专业的积淀,我从1981年研究生毕业前后就开始给本科生、研究生上中国通史、中国古代史、明清史的课,有比较丰富的讲课经验,科研方向主要是明代政治、商人和移民、文学和社会思潮,最近十多年研究明代的进程,对明史及中国史有比较深刻的认识和一以贯之的解读。这些积累使我在讲课过程中比较可以天马行空、挥洒自如。

  第三是丰富的阅历,我曾经被下放到农村,又到工厂,家住典型的“市民区”,后在高校教书30多年,后来担任多个职务及全国人大代表,省人大常委和政协委员,和各类人群有比较多的接触,的士司机和我聊天,认定我的职业是“保卫处”。这些阅历使我讲述历史时更有人性、更关照社会通理。

  第四是认真的态度,除了备课和讲课认真,更重要的是,传递了一种负责任的、充满正能量的历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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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元化社会推动了明朝的进步,也导致了 明朝的“乐极生悲”

  记者:明代是比较接近现代和多元化的社会,可为何走向衰落?

  方志远:第一,社会的多元化及同时产生的舆论的多元化,冲击国家一体化,导致社会的涣散。政府无法应对这种局面,无法发挥主导作用。文学家、艺术家、异端思想家的思想引导社会思潮,但是,舆论可以引导民众,却从不对后果负责。

  第二,明朝的前100年,从官本位的时代逐渐过渡到官本位和财富本位并存的阶段,后来又注入了文化元素,形成了官本位、财富本位和文化本位并存的格局,这个时候明朝就变成了一个多元化社会,这也是明朝繁荣的标志。

  社会的多元化本来是好事,但问题是明代三个价值间相互渗透,相互依存。有权者不仅掌握权力,还能攫取财富和文化话语,富人则买官买位且附庸风雅,而文化人一边积极钻营职位,一边通过讲学、授徒乃至经商来占有财富,官、商、学形成勾结,把社会搞乱,也极大地加剧了官场的腐败和社会的奢侈。

  第三,虽然社会思潮多元化,但明朝的官方理念十分保守,对外禁海、对内禁矿,流失了很多财源。尽管万历年间,社会上的银子很多,但跟朝廷没有很大关系,大部分都是走私所得,朝廷收不到多少税收,与其说明朝是被农民军李自成、张献忠,被女真的努尔哈赤、多尔衮打垮,不如说是“穷”死,可以说是民富而国穷,当然这个“民”只能限于是“富民”。

  第四,社会越是发达,先进地区和落后地区的差距就越来越大,在朝廷,话语权掌握在先进地区的手中,当制定政策时,也必然向先进地区倾斜,当先进地区不断拿起批判的武器分割社会利益的时候,落后地区只有拿起武器进行批判。

  第五,经济越发达,军队越腐败,越没有战斗力,这又是中国历史的一个怪圈。

  记者:明代走向衰落,我们应吸取什么样的历史教训?

  方志远:中国古人解决了部分的历史问题,但解决不了历史的终极问题。如何解决?我认为既要从传统里学习,要恢复中国传统文化的国之四维——礼义廉耻,依靠全体“石民”――士农工商(《管子·小匡》:“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但历史是有局限性的,因此我们更应该放开眼光,学习全世界各国的先进理念、全人类的先进智慧,来解决我们的当代问题。王阳明说,儒佛老庄皆为吾用,是为大道,否则就是小道。我们也应该是欧亚美澳,皆为我用,是为大道。

  但也很矛盾。一说到中国的问题,我们往往是责怪传统的君主制度、向往当代的民主制度。但是,坦率地说,当代的“民主制”“共和制”也没有经过太长的时间考验。美国从建国到现在,还没有明代的时间长,日本从明治维新到现在,才一百五十年,约当明朝的一半时间,但已经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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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历史是多民族融合的历史

  记者:有一个说法是“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您怎么看?

  方志远:这是一个很有意思、很有挑战性的命题。作为一个研究历史的学者,我不会绝对地说对或错,立场决定观点,要看看这种说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由哪些人开始提起。事实上,“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的最早思想,产生在宋、明灭亡的过程中,宋朝灭亡之后以及清朝在入主中原的过程中以及清朝建立之后。

  对中国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崖山海战是宋朝与蒙元的最后一次正面交锋,是南宋的汉族政权对蒙古军队的最后一次有组织的抵抗。这场战争最终以宋军全军覆没而告终,宋朝就此灭亡。清朝入主中原的过程中,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也是极其悲壮。随之而来的元朝统治、清朝统治,对汉民族以及认同汉文化的其他境内民族以巨大的打击。也正是因为这样,顾炎武称宋元易代、明清易代不仅仅是“亡国”,而是“亡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提出的。

  在当时的朝鲜和日本,也有“崖山之后、明亡之后”的说法,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汉文化或者说是华夏文化的传承者,自己的文化超过蒙古、超过女真,他们不愿意看到以由落后的蒙古、女真成为华夏文化的拥有者。所以明代朝鲜使者的行程记录叫“朝天录”,清代朝鲜使者的行程记录叫“燕行录”,这也是表现对清在文化上的蔑视。

  但是,中华民族发展到现在,重提这个理念,存在极大的问题。

  第一,汉族从来不是纯而又纯的民族,从炎黄的融合到夏商周的融合,到春秋战国时期游牧民族、农业民族的融合,一直到秦汉大一统的建立,再通过魏晋南北朝实现更大的融合,汉族不断地强大,也不断注入少数民族的因素,包括匈奴、鲜卑等,后来的蒙古、女真也一样,这是汉族和少数民族相互融合、中国多民族国家形成的过程。第二,在这个过程中,有大量的野蛮和不文明,需要鞭挞和批评。但是民族融合从来就是战争、文化、商业多重因素的结果,中国是这样,外国也是这样。中国的历史就是多民族形成的历史,所以到了今天,如果还有学者或者老外重提“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那么我认为不是不懂事,就是别有用心。

  记者:钱穆先生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提到“中华受制于异族,有三期焉:一曰五胡元魏,再曰辽金元,三则满清。”经此三次大难,传统文化最终千锤百炼而传承依旧,他认为,汉族文化不是被少数民族文化“化”,而是被重新利用并得到新的发展,您怎么看?

  方志远:任何一个学者,他在不同的场合下所发表的言论和写出的观点不一样。梁启超先生就声称,每每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钱穆先生在这段观点中提到,清朝很狡猾,但其实清朝在精通汉文化的同时,本身也是汉化的过程,康熙和乾隆皇帝的汉化都很深。但是,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地位,清朝把汉族革命创新的优良传统扼杀掉,把因循守旧的东西保留下来,历代统治者都是如此。

  钱穆先生是一个非常有正义感的学者,对落后和野蛮十分痛心疾首,文明和进步的赞赏,中国到清朝发生了倒退,因此他对清朝进行猛烈的抨击,我也认为,清朝入主中原,从文明进程来说,至少倒退3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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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历史让我活得更通透

  记者:您说,国人用我们的传统和文化解决了一部分历史问题,没有解决我们的终极问题,请问终极的历史问题是什么?

  方志远:终极的历史问题是每个人私心迸发的问题。在道德层面,中国有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推广“仁”——仁者爱仁,推广“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克己复礼”等,但是,在一些具体的操作环节上,我们没有十分强大有力的制度来支持这些道德理念,这时候,需要吸收古今中外所有优秀的传统和智慧,对所有的权力进行监督。王阳明的“破心中贼”“破山中贼”是很有深意的,心中贼是我们的私心私欲,山中贼是表现出来的种种损人利己、损公肥私的事情。

  我一直认为,人治与法治从来就不是对立的,而是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法治社会离不开人事,人治社会也要有法律。人治、法治有其一,社会乱不到哪里去。只有既无人治又无法治或者号称法治其实人治也没有的状态下,社会才真正的动荡。

  我一直认为,明朝的灭亡,不能指责清朝,是由于明朝的精英和统治阶层过于考虑自己的利益,漠视民众的疾苦所造成。每个人都在指责其他人和社会,但同时不断扩大自己的利益,损害别人的利益,这个问题到现在也存在。解决这个民族的劣根性和前进道路的重重障碍,一方面,发扬传统的礼义廉耻,发掘仁和礼,另一方面要建立强有力的制度。

  记者:研究历史让您获得一种怎样的人生智慧?

  方志远:每个人都通过自己的学习和实践获得智慧。从我来说,学习和研究历史,让我学会了用通达的眼光看待人生,可以活得更通透,不会过于计较小的事情以及个人一时的得失,历史学得越多越深,我越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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