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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祝福你们找到不世俗的山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03日10:07 来源:羊城晚报 何晶

    1971年生于北京。诗人、作家,古器物爱好者。出版有长篇小说《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欢喜》、《万物生长》、《北京,北京》、《不二》、《女神一号》,随笔集《活着活着就老了》、诗集《冯唐诗百首》等。曾获评《人民文学》杂志“未来20大家”榜首,第四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年度青年作家等。

  作家冯唐,今年44岁,身型笔挺,不老。

  冯唐原名张海鹏,聪明,从小就是学霸,毫不费力地从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博士毕业,随后托福考满分,赴美念MBA,毕业后,只花了六年时间成为麦肯锡全球董事合伙人,挣钱的同时写小说、也写诗。看冯唐的文字,总以为他走的是高冷路线,生活中他却非常谦和,待人周到,无论和谁见面,一米八的身型都稍稍躬身向前。他的真人比他的小说更有意思。

  近日,冯唐以《文学和文学之外》为主题做客东莞莞城“文化周末大讲坛”。两小时的讲座,冯唐分享了自己提笔写作到今天的几个阶段:从认为文字是虚的,到开始写小说;从第一次签售只来了四个人,到成为“妇女之友”被成百上千粉丝围堵;从《万物生长》到《女神一号》。

  讲座结束后,冯唐接受了羊城晚报记者专访。他说自己还会继续有梦想,哪怕很小、很具体,哪怕实现不了,还是会有。他说自己还会继续抱有诗意,哪怕被嘲笑,哪怕再写不出之前自我感觉还不错的诗。他说还会再继续享受自己的身体,坚持锻炼和跑步,哪怕不能保持原来的身材,至少保持原来的体重。

  活着活着,冯唐更年轻了。

  A

  关键词:学霸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27岁去美国念书之前,冯唐还叫张海鹏,日子过得懵懵懂懂。那时他的身体还不够强壮,打架总输,篮球场上也抢不着球,慢慢地就不爱出门,“因祸得福”地在家读了好多大部头,《全唐诗》、《鲁迅全集》、《资治通鉴》等等。当青春期的少年出现了身体萌动,张海鹏心中开始有了困惑,“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又是怎么回事?我开始想有表达,也第一次有了那种男生想追求卓越的冲动。既然打架打不过别人,写东西总能比别人牛吧?”

  17岁,张海鹏写了人生第一部小说,十三万字左右,投稿寄给《中学生文艺》杂志。三个月后,杂志社倒闭了,投稿没有下文。大概由于从小就是学霸,成绩永远班里第一,家人虽然平常从不管张海鹏做什么,但在高考前还是和他来了一次长谈。“家里人说,古今中外已经出现过这么多杰出的作家,那么多名著摆在书店,这门手艺已经太拥挤了,我如果再往里钻,这一辈子都过不好。”于是他去念了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八年后拿下医学博士学位,“小时候还是觉得文字是假的,不真实”。

  读医期间,他几乎忘掉了写作,但还保持着阅读习惯,每天下午五点多吃过晚饭就去课室自习。“我不屑于当学霸了,每天看一个半小时专业书,看半小时闲书,就这么交叉着看下来。”再后来,大学期间一位非常热爱文艺的女友跟张海鹏说,“你如果写篇小说发表在《收获》或者《人民文学》,以后咱俩吵架时你只要拿出来在我眼前晃晃,我保证就不跟你吵了。”于是他开始写,小说没写完,女友跟别人跑了,但他收获了这个中篇小说——《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B

  关键词:从商

  还是希望用文字打败时间

  1998年,妇科肿瘤专业博士学位到手,张海鹏看过了太多生死,也发现这并非自己所好,于是去美国念了两年MBA。直到今天他还津津乐道自己托福考满分的故事,“我跟三个不同的女同学打赌,如果我考了满分她就得请我吃饭,于是我就这样被请了三顿。”他申请了三所商学院:全美排名第一的沃顿(Wharton)、排名前十的杜克(Duke)、排名二十的埃默里(Emory)。三所大学都发来Offer,他选了Emory,因为那里可以免去他的学费。

  张海鹏家境普通,父母都是北京汽车制造厂的普通技术员,靠几百块死工资养大三个孩子。在美国的日子特别穷,他去打暑期工,一方面感叹生活无聊,另一方面内心依旧肿胀。“人生到底怎么回事,还是没太想明白。就像歌词里说的,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为什么突然想起你,心里还是那么痛。”前尘往事浮上心头,他开始写《万物生长》,白天打工,晚上写。“世道变坏是从讽刺文艺青年开始的,文艺青年不该是个贬义词。文艺在我最烦躁的时候救了我。我经常说自己是诗人,别人看我就像看精神病一样的,但那个时候为了防止自己得精神病,我把文艺拿了起来。”

  2000年,张海鹏MBA毕业,进入麦肯锡咨询公司。江湖上流传着他那篇《在江湖上混要养成的10个好习惯》——及时、近俗、学习、动笔、强身、爱好、常备、执行、服从、收放。“如果你们说,这些习惯太俗,想仰天大笑出门去,这些世俗习惯完全可以不理。内心之外,我祝福你们找到不世俗的山林、不用装修的岩洞、不搞政府关系的和尚和不爱财的姑娘。”

  平均每周工作八十个小时,忙得四脚朝天,张海鹏还是写完了《万物生长》,给自己起名为冯唐,希望“用文字打败时间”。

  C

  关键词:自恋

  做到最好之后的必然选择

  冯唐把《万物生长》拿给几位老师看,其中包括如今的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李敬泽对他说:“冯唐,你记住一点,不要听评论家任何的建议,按自己的想法写下去就好。”“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今天我不可治愈的自恋,很大原因是因为他。”幽默的冯唐不忘在现场这样自辩与自嘲。小说出版后,他心中得意,下了飞机拖着行李箱直奔三联书店。新书被竖着摆放在靠近厕所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没有包装,没有宣传。本以为会大卖特卖的冯唐不免失落,灰溜溜坐上出租车回家了,因为神不守舍,手机还丢在了车上。

  最近,长篇小说《女神一号》出版,冯唐又去了三联书店。这一次,书名排在畅销榜首位。“13年过去了,真好,大家没体会过那种感觉。我不是在讲成功学,我的成功不能复制,我只是在袒露一个心胸非常狭窄的作家的小心思。当时那样羞愧难当,于是就忙着挣钱去了,去理解世界,理解生命。但同时还是觉得自己内心的肿胀没有消除,胜负心也被激发出来了,感觉自己写得并不差,只是没有做宣传,总想着要争口气。”

  《不二》某种程度上也是他在胜负心激发下的产物。2008年,冯唐已经成为麦肯锡全球董事合伙人,虽然钱越挣越多,还是感觉心里空荡荡。“临近四十岁开始有一种早中年危机,主要特征是发现自己开始对一些事儿提不起兴趣。作为医学专业毕业的选手来说,我意识到自己的激素水平可能要开始往下走,于是我赶在40岁前送给自己一份生日礼物,写作《不二》,探讨一下情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冯唐说,在协和学医期间,总被老教授们反复教导,“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特定的领域内吸取尽可能多的知识、练就最高妙的技能、对于每个病人小心谨慎殚精竭虑,然后才可以霸气地说,病人和死亡之间,我是最后一关。

  在他看来,写作也一样。“任何写作者观察人性最好的媒介就是他/她自身,描写人性择字炼句唯一的工具就是他/她的心智,在表象的世界和创造之间,我是最后一层窗纸。任何对自身不敏感的作者,任何不让自身在写作中真实飞舞的作者,任何只能用别人的视角和别人的语言方式写作的作者,都写不出真正伟大的作品。其他手艺也是一样,能做到实事求是的自恋其实是自信和自尊。任何领域做到最好之后,人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只能自恋。”

  D

  关键词:梦想

  要去生活,不要去当作家

  从麦肯锡全球董事合伙人到华润医疗CEO,再到全身而退成为自由人,冯唐如今不再隶属于任何单位。但他也还做医疗投资,只不过把工作时间控制在每周40小时以内。“辞职也是因为各种人为不可控因素,让我充分认识到世事无常。后来我就想,我今年44岁了,就像足球赛45分钟上半场,我的上半场已经过去了。有一天,我在家里整理纸质书,忽然一下觉得被巨大的无可奈何笼罩:很有可能我想看的书,这辈子注定是看不完了。更不用说,我想多花些时间陪伴的人,这辈子可能注定不够时间给他们。这就存在一个问题:下半场怎么过?”

  剩下的时间,他读更多的书,写更多的小说。原本的长篇小说计划正在陆续着手完成。“在这个时代,我想不应该去想三年后的事情。但我还想再勤奋一点,做完这一圈宣传,之后的时间可能就不出来露面了。”

  曾有年轻读者问冯唐,特别想当作家,有没有好建议。冯唐说,要去生活,不要去当作家。他认为,写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商业写作,另一种是纯文学写作。“从事商业写作写出来的东西,它是商品。生产商品并不丢人,针对不同的受众开发文化产品给他们,在合理的法律法规下挣合理的利润,我觉得也特别好。如果是从事这类写作,完全可以针对别人想看的去写,不需要体验生活。另一种是我理解的传统纯文学写作,作者其实是一个受体接触信息。就像我自己,我经历、我理解、我表达,我甚至跟出版商说,如果不解决某个困扰我的问题,我就不写。这些年的这几部小说,也差不多都是跟着我自己的经历和境遇走出来的。”

  冯唐说,“我的书不是很好读,也没有特别的故事,有时候有一点干干的黑幽默。之所以能成为畅销书,大概是很多我的读者,他们遇到的问题,我也经历过。他们没法通过其他方式解决,那正好有个小说家,在小说里也是这么想的。我把那些之前也没有琢磨清楚的东西想通了写出来,在这个意义上,我会一直去经历,去理解,去表达。”

  对话

  羊城晚报:《女神一号》是你的第六部长篇,你曾说欠老天十部长篇已经写了六个,接下来的四部有打算了吗?

  冯唐:《女神一号》也就是《素女经》人性三部曲的第一部。新长篇是第二部,叫《圆觉经》,讲乾隆和三世章嘉活佛的故事,讲宗教和政治下的人性,如何解决权力的问题。我也想写写顾城杀妻的故事,如何处理人心中的恶。

  羊城晚报:在网络上搜索你的名字,跟在后边的是小说《不二》,说明最多人关心这本书,这部小说达到你对自己的期许了吗?

  冯唐:我对写作的态度是有变化的,写到今天,有时是好胜心逼的。一开始我说“用文字打败时间”,其实无非是励志,希望写不朽的文章。可是人类才存在了多少年?历史才多少年?怎么可能跟时间抗衡。我想表达的是我不想只写现在,只写当下读者想看的东西,我想写真正困扰我内心的。我相信直面这种困扰写的文章,能影响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在历史的长河里,你能留下几个字或者名字,是非常非常小概率的事,这是残酷的现实。但并不能因为成不了苏东坡、屈原,我们就不去读书,不去写作。我们要珍惜读书写作带来的快乐,在很烦的时候给以拯救和安慰,虽然看上去毫无用处。

  经过最近一两年的变化,我发现哪怕老天给你很多眷顾,你对这个世界能改变的东西也不多,所以要相对顺其自然,包括写作。我已经有了写作的习惯和野心,也写了那么多,接下来应该让自己变成一瓶葡萄酒,诸多因素让你沉淀发酵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有时候人力是胜不了天的,这是关于《不二》我想说的关于写作观的变化。

  还有关于《不二》的一件事,因为经常在天上飞,有一次飞机特别颠,氧气面罩都已经掉下来了,小孩和几个女生开始哭。当时天是黑的,在那个关头我就想了三件事。首先是我的父母会不会受不了,后来想想爸妈的心理承受力应该没问题;第二是我还有点儿古玉和瓷器,没人知道密码。再一想,这些东西也有它自己的命运,万一哪天有人打开了,也很好;第三就是我已经写出了《不二》,莫名其妙已经卖了四五年,还在继续卖,我把自己最想表达的都扔进去了,而且当时好多我羡慕的作家,也是在40多岁就去世了,我也没什么遗憾。想完这三件事儿我就开心地睡了,不管接下来的事。

  羊城晚报:你对李玉改编自你小说的同名电影《万物生长》满意吗?

  冯唐:我只是卖出了小说《万物生长》的电影版权,其余一概没插手,他们拍摄和做宣传发行的过程,我基本还在美国。现在我手头上写完了一部剧本,是电影版的《舌尖上的中国》,和纪录片没有太大关系,主要讲美食和爱情的,目前正在找导演。

  我发现特别在中国,电影已经差不多没有文艺片的空间了,哪怕你做到极致。因为院线制度,电影只能是商品,你只能拼商品做得漂亮不漂亮,它不是艺术,商品的属性愈来愈重。现在电影只能分两类,一类是挣钱的,一类是赔钱的。电影平均观众年龄二十多岁,观影重镇是三四线城市。而文学可以选择继续坚守,我不去迎合这群人,哪怕只有两三个读者。如果凡事都去迎合,那这个世界只能越来越糟。

  羊城晚报:学医对你的写作有何帮助?

  冯唐:有点像一个人的素描功底特别好,那画油画、水彩也会更上手。我知道人体的各种结构,那写小说描述起来也会更生动一点。比如说我可能会写男生把手放在女生的“臀部神经”上,如果你不了解,也许就会说是他把手放在女生的“屁股”上。学医为我提供了素描功底。

  另一点是帮我建立生死观,20岁左右就看了很多生死、病痛,对我理解什么是重要的、可贵的,什么是虚幻的,比较有帮助。我不会拼命争什么名利,如果为了名利付出太多,甚至失去读书的兴趣和自由,我觉得是有大问题的。在协和医院你会看到很多名人,很有钱或者很有权,但该流哈喇子还是照流,该大小便失禁还是失禁。现在回想起来,开心是你拿起一本书看看,是你坐在马路边上,天气不错时喝一瓶啤酒,不贵,但快乐是真的快乐。

  何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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