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访谈 >> 艺术家访谈 >> 正文

和时间赛跑,我挺焦虑的——对话昆曲表演艺术家张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7月10日10:09 来源:解放日报  黄玮
   张军所期待的是,昆曲可以扎扎实实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   张军所期待的是,昆曲可以扎扎实实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

  算是不小的奇迹了

  解放周末:有媒体报道说,张军首部原创昆曲《春江花月夜》首演3场近5000张票悉数售罄,这对600岁的昆曲艺术而言,算是不小的奇迹了。这一评论,是否让您心生自豪感?

  张军:对我来说,现场观众热烈的呼应是更重要的。当然,一出昆曲的首演,能够吸引这么多观众,上海大剧院连加座票都卖完了,这确实让所有演职人员都很受鼓舞。

  再往深处想,这说明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出戏的演出本身了。不可否认,曾经我们鲜有人看,昆曲的老年观众占绝对数,而现在昆曲剧场里年轻观众占到百分之六七十,而且呼应度非常高。这变化,首先缘于这些年来我们国家、民族对传统文化复兴的渴望以及经济条件的改善。

  而从一名昆曲人的角度来讲,我和我的伙伴们推广昆曲艺术、扎根观众当中,至今已17年了。首演结束后,我跟我的同伴们讲,《春江花月夜》的受欢迎,是对我们十多年如一日做一件事情的一个见证和一种鼓舞。它说明这条路是对的,未来我们还得这样走下去。

  解放周末:17年前,您和同伴刚开始“昆曲走近青年”推广时,一家一家去叩各大高校的门,曾得到过这样一种善意却刺耳的答复:你们的演出费我们给,人就别来了,真的没人要看。

  张军:1994年,我们踌躇满志毕业,觉得自己学成了可以为观众表演的时候,却发现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还多。面对那样的境况,我们就一个简单的诉求,有一口饭吃、有观众愿意看,就可以了。所以,刚开始去各大高校推广的时候,我向校方提的要求都只有一个——给我们一份盒饭就行了。

  解放周末:这个由“一份盒饭”开始的坚持,简单却深远。

  张军:当时我们想得很简单,就是想在昆曲和年轻人当中架起一个桥梁。我总是告诉自己,每一位年轻观众到剧场看昆曲,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在这个很可能是唯一一次的机会中,靠什么吸引住他们?你唯一能做的,无非是燃烧自己。

  后来,当我们回头看的时候才知道,17年前我们开始得这么简单。而越是简单的事情,它越是会有回报。

  解放周末:当《春江花月夜》的大幕第一次开启之际,您对“回报”有预期吗?

  张军:演出开始前一周,我就知道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观众量,因为我是制作人,基本上这出戏整个营销策略的制订和落实都是我负责的。之前,我们到高校、画廊、戏迷俱乐部等地方做了20多场沙龙式推介,每一次我们都全力以赴,每一次我们都把沙龙做成了演出,为的就是搅起大家看昆曲的兴趣。

  但还是有我没有预想到的。演出到最后,当我们把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36句诗全部唱完的时候,当漫天的桃花花瓣无声落下的时候,观众给了我们那么热烈、那么会心的呼应。

  解放周末:曾有学者担忧说,现在大家追捧昆曲,往往只是为了它美丽的外表,却没有看到它深厚的内涵。您认为,《春江花月夜》 让现场观众那么热烈、那么会心呼应的是什么?

  张军:就像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为什么走进剧场的人都要为了同一种原因呢?在一出戏中,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各自的喜欢各自的心动,这多有意思呀。

  但是,在推广昆曲的过程当中让我感触很深的是,说到底那些昆曲观众与爱好者他们都是被传统文化感动了。他们被昆曲的文学、被昆曲的历史、被昆曲的声音、被昆曲所代表的传统文化的集大成的韵味所感动。

  一寸一寸光阴的打磨

  解放周末:《春江花月夜》首度亮相的那个夜晚,对昆曲小生张军意味着什么?

  张军:意味着不一样。坦率地讲,从做这件事情开始,我就希望有很多不一样。第一个不一样,这是原创作品。第二个不一样,是我们进了上海大剧院,在这样一个大体量的现代剧场来表演传统戏曲。

  解放周末:是不是可以这么猜测说,您对这出戏是抱有雄心的?

  张军:如果说有雄心的话,还要再加一点,我在戏曲舞台上将近30年了,我想要在舞台上演一个属于我的原创的角色,张若虚是真正意义上我的第一个原创角色。

  归根结底我是个小生演员,舞台最终检验的,是有没有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角色。这个过程好苦啊,那段时间我天天连着唱,唱到最后一场的时候已经唱不动了。因为,我从5月18号开始进大剧院排练,每天眼睛睁开一直唱到睡觉,不停地唱,唱了42天。

  解放周末:从柳梦梅到张若虚,您用了几年的时间。人们注意到,时间对张军的作品常常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比如,园林版《牡丹亭》连演了5年,原创剧《春江花月夜》筹备了3年。

  张军:现代社会流行的是快餐,而且越来越快,但昆曲恰恰是不能快的。

  昆曲长久以来因为观众少,演出机会少。有时,一出戏排了一个月就演一场,所以你永远都不知道一出戏演10场、50场、100场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当我们坚持演《牡丹亭》演到第3年的时候,发现很有意思啊。我们每次演的时候会对某一个小细节不知足,下一次演出的时候就会做出修整,就这样不断累积微小的调整,渐渐感受这出戏不同的样子。今年春夏演季的第一场,一位戏迷在我们的微信公号上,晒出了她连着3年来看每年首演的票和节目册,并说,你们越演越好了。所以,时间是最值得信任的方式。

  解放周末:即便是细微的变化,观众也很敏感。

  张军:很敏感。5年演《牡丹亭》让我感受到,一出好戏,真的是要磨出来的。我们回头去看,老祖宗传下来的《牡丹亭》为什么好?是因为几代艺人、多少生命凝聚在上面了。所以,我越来越觉得昆曲是一个需要时间浸润的艺术,而且你在台上是不是躁动是逃不过观众眼睛的。我想,何不让我们都慢下来,为昆曲慢下来一点?

  解放周末:磨戏的过程,说到底是磨人的过程。

  张军:是的,没有捷径可以走。演员扮演一个角色,需要在心里塞很多东西。在舞台上表演时,如果演员的心里是空的,那就假了。所以,在这个躁动的时代,如果昆曲让我慢了下来,让我看到一寸一寸光阴磨出角色的模样的话,这是一种珍贵。

  解放周末:一寸一寸光阴的打磨,并非人人经受得住的。

  张军:我的力量来自于对自己的不满足吧。在昆曲的舞台上,一个指法、一个身段、一个停顿、一个眼神,都是要靠大量的时间“长”出来的。我深知这一点,所以每天都在追问自己,我所做的,有没有让自己满意?有没有让我的镜子满意?有没有让导演满意?

  排练《春江花月夜》的过程中,我和李小平导演每天都要切磋。离正式演出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的表演让人感觉肾上腺素高了,太使劲了。随之而来,内敛的东西就少。

  我接收到这个讯号后就必须及时调整、找到对的感觉、努力去改。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已疲惫之至,但是,我很清楚艺术的痛苦和快乐也就在于不断地跟自己较劲,甚至有时候是把自己砸碎重新再来一遍。

  再一次排练的时候,李导演很高兴地说,我看到了你的努力。不要害怕观众感受不到你的表演,不要刻意表达给观众看,只要你真正进入角色,很多东西自然会“长”出来。

  给过去一个未来

  解放周末:有人认为,现在的昆曲为了迎合观众,越来越往通俗的方向走,这就可能丢掉一些传统文化的特质。事实上,类似这样的失败例子的确不少。

  张军:对。我看过一个昆曲,其中有句台词“这是一把射向你心灵的箭”,我听了以后,差点没钻到椅子下面去。这样改昆曲的词,不等于革了昆曲自己的命嘛?

  解放周末:那么,您认为对当下昆曲的创新而言,怎样才是既“不革自己的命”,又能真正地推陈出新、生生不息?

  张军:我认为,对昆曲的传统本质,这是必须要敬畏,不能亵渎的。同时,昆曲又不能只有一个模样,艺术的伟大在于百花齐放。因此,在昆曲的表演艺术上,我们要宽容每一个演员的不同特质与尝试,要接纳每一种求新的方式与表达,要理解每一个人对昆曲的独特感受与追求。这样昆曲舞台才会丰富多彩,才会活力四射。毕竟,昆曲不可能都是一个样子的。

  解放周末:你们又为什么敢说“《春江花月夜》,在这个时代里昆曲最好的样子”?

  张军:我所期待的是,昆曲可以扎扎实实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说它是在这个时代里昆曲最好的样子。

  就像很多人问我,你为什么用“当代昆曲”这个说法,而不用“原创昆曲”、“新编昆曲”呢?我说,这是出于三个层面的理解。第一,面对600岁的昆曲立于当下的表达,我们第一要做的是什么?昆曲的基础是它的文本,而编剧罗周的文本为这个戏的当代性诠释做了一个很好的基础,它的故事、文学、曲牌的好都是毋庸置疑的;第二,是导演的当代性舞台呈现。李小平导演非常丰富的舞台剧经验,也为这个戏带来了不少当代属性的创意。第三,也是我最看重的一点,如果当代人只是对昆曲进行所谓的保护、扶持、抢救,那么昆曲终究死路一条。昆曲只有扎根当代,在今天生长出时下的样子,并且是受欢迎的,才是真正的活色生香。

  解放周末:所以,当昆曲这一古老的剧种前面加上“当代”的时候,它已不仅仅是一个时空概念,同时被赋予昆曲的是着眼于当代生活的艺术价值。

  张军:余秋雨教授之所以说昆曲是主宰了中华民族两百年审美的一个艺术,原因就是在明朝时它就是当时生活的一部分。那么,今天我这个从事昆曲艺术那么多年的人,也为这个戏花了半年时间和当代的观众不断交流,目的就是希望昆曲能够成为这些来看戏的人的生活的一部分。可以说,这是一次张扬我们热烈期盼的出发,这是一个深埋当代心愿的开始。并且,在我们看来,只要出发与开始,就是最好的样子。

  解放周末:这不由让人联想到近年来您系列昆曲讲座的一个主题:给过去一个未来。

  张军:我特别喜欢这个提法。过去是什么?过去是风雅,是声声慢,是至情至性;未来是什么?未来是非遗,是新水磨,是品味典范。昆曲人在戏里灌注他们的梦想与光阴,昆曲则在昆曲人一折一折、一出一出的努力中,焕发鲜活的生命力。

  解放周末:这些年来青春版《牡丹亭》不断走向世界,去年年底以1.3亿元打造的苏州昆剧院新院落成,昆曲电影《红楼梦》上映……这些关于昆曲的新闻,所传递的也正是关乎昆曲未来的讯息。

  张军:可以说,这些都代表了当代人为昆曲命运所作的尝试与努力,简单来说就是触碰昆曲的过去、演绎昆曲的当下、畅想昆曲的未来。

  《牡丹亭》和鸭脖子

  解放周末:曾经有一位武汉的大学生,为了感谢您请她看园林版《牡丹亭》,带来一包鸭脖子作为回赠。《牡丹亭》与鸭脖子如同一对奇妙的隐喻,在鸭脖子所象征的快餐文化时代的浓油赤酱、重口味中,昆曲恰恰是一种别样的清淡。

  张军:那个武汉学生网名叫“徘句小生”,我偶然地看到了她的留言,知道她想看《牡丹亭》,我想她是在校学生,没什么钱,就说请她看吧。结果,她就说要请我吃武汉出名的鸭脖子。有一天,演出结束后,她真的给我送鸭脖子来了。遇见这样的粉丝,我真的很感动。

  在我看来,《牡丹亭》是生活的真实,鸭脖子也是生活的真实,它们虽然各有各的滋味,却都是现代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一部分,都值得品味与珍惜。

  解放周末:中国戏曲最好的精神,讲究的是写意,一挥手千军万马,一转身万水千山。如今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生活如此具体现实,我们为什么还需要一出写意、舒缓的昆曲?

  张军:戏剧和剧场空间能带给我们特别的心灵时刻。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已无比真实具体,还那么匆匆忙忙。而在昆曲时空之中,却有着与生活那么不一样的体验,宁静、超然。

  就像我等《春江花月夜》这个本子等了那么多年,急也急不来,就让时间悠悠地把它带来吧。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罗怀臻老师看了这部戏说,它不解决当下的问题,但是它能让人有心灵的呼应。我想,这就是昆曲艺术在当代的一个积极意义。

  解放周末:它虽然不与生活的现实发生直接的联系,却可以与人们的精神产生深刻的关联。

  张军:对心灵的关照比对生活的关照,更意义深远。就像我做这出戏,也是每时每刻在面对自己人生的执念和对生死的探讨。

  有一次,导演跟我讲,张若虚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一个跟时间赛跑的人。我们从事昆曲艺术的人,不也是在跟时间赛跑嘛。因为,我们在舞台上的生涯是屈指可数、可以计算的。所以,当我在舞台上感受张若虚的时候,就像感受自己面对昆曲的状态。这让我觉得,昆曲舞台所映照出的并非只是表演的技巧,更多的是心灵的抚慰和思索,走下舞台,再回过头面对生活的林林总总时,总会多一重启示。

  解放周末:每个昆曲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而昆曲的未来则尚需时间来成就。在有限与无限之间,您心有焦虑,抑或坦然接受?

  张军:我挺焦虑的。因为我在和时间赛跑。比如,我经常梦到我背不出台词而惊醒。

  解放周末:在舞台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后,还会这样?

  张军:还这样。我挺期盼自己因为昆曲而变得心安理得。但只要还战斗在昆曲的舞台上,我就无法停止焦虑。不过我演出的时候,内心很安静,非常好。

  解放周末:焦虑是否来自传承昆曲的使命感?

  张军:说不清。但我曾经说过,从2011年我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平艺术家”称号的那天起,昆曲不再只是我的职业,更是前所未有的使命。

  解放周末:“昆曲义工”白先勇有一个说法:每一次昆曲演出,不是演戏,而是一次文化的展示。一语道出了昆曲在今天深刻且沉甸甸的涵义。

  张军:站在今天去看600年前的“百戏之祖”,它是一个美丽、一份积淀,也应该是一种可以让我们触及的生命力。虽然昆曲是传统的,但不能像青铜器那样冰冷固化、安身在博物馆里,昆曲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不断去展示它、激活它,这种展示是会呼吸的,更要与这个时代的观众产生共鸣,若干年之后,依然激荡出属于21世纪的回响。

  解放周末:对昆曲命运的探究,最后让我们看到的,恰恰是当代视野里中国传统文化的意义。

  张军:中国人尊崇传统文化的那颗心,从未消逝过。无可否认,现代观众中喜爱昆曲的并不多,但这么多年我走到大学生、走到年轻观众当中去,吹开灰尘,拨云见日,让他们看到了昆曲,他们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心里深藏着一个柔软的地方,而昆曲是点化这个柔软的最好方式。

  当唐诗《春江花月夜》成为同名当代昆曲的时候,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次现代演绎,也是上海时下一个引人瞩目的文化事件。

  昆曲自有命运。但当代人面对昆曲以及昆曲所代表的传统文化的目光与姿态,却折射出中华民族面对自我的心理与态度。由此,《春江花月夜》所引发的文化现象,便有了值得探究与追问的普遍意义。

  因为,正如倾力打造此剧的张军在接受《解放周末》专访中所说:“中国人尊崇传统文化的那颗心,从未消逝过。”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