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的生命长河

——评林继宗系列长篇小说《魂系潮人》

　　林继宗冠以“诗化散文式系列长篇小说”的四部曲《魂系潮人》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共200多万字。这一系列小说，在容纳社会生活、思想感情、文化意蕴的广阔性、复杂性上是值得称道的，浓郁的乡土情怀，以及对人性、人情的挖掘和表达彰显着小说传统的、醇正的文学品味。

　　一

　　《家园》是系列小说的第一部，以“我”的成长作为叙述的主要线索。“我”小时候家庭经济困难，15岁开始赶海补贴家用，考上高中却因为交不起学 费不得不辍学去拉煤，“文革”刚开始父亲因为劳累过度病逝，知青上山下乡时奔赴海南屯垦，人近中年为了跟上时代的步伐要挤时间读业余大学。可以清晰地看 到，“我”的艰难曲折的成长是与国家坎坷的命运遭际交合在一起的。以个人的命运去折射社会历史的变迁，是诸多长篇小说惯常的叙事模式。但是，《家园》叙述 的重心不在时代，而在家庭。在风云变幻的历史背景中，我们看到的是父母子女如何相濡以沫，父辈如何呵护、教育子女成长。经济困难时期，由于繁重的体力劳动 和营养不良，父亲得了严重的水肿，还背着母亲偷偷将治水肿病的糠饼给“我”吃。“文革”时红卫兵到处批判“师道尊严”，母亲严肃地告诉“我”，“天地君师 亲，老师比父母还要紧，师恩深如海！”家庭不仅哺育“我”身体的成长，也哺育“我”精神的成长。所以，小说取名为《家园》是有深意的，时代在变幻，恒久的 是人们心中的家园。一个人的精神家园在他的家庭和家族，一个民族的家园在他的文化传统。

　　《海岛》是系列小说的第二部，叙述的是一批潮汕籍的知识青年到海南岛拓荒的故事。所有的故事都经由在生产建设兵团担任报道组组长的“我”的叙述 而展开。对于一个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叙述者来说，对于那一段历史的讲述必然是带着政治反思的性质的。但是，“我”的叙述又并不都带着政治反思的色彩。掩卷 而思，小说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其实是一群在蛮荒中农垦的年轻人的人生和爱情。农场的男篮和女篮队员谭石才和易冲，因热爱篮球结缘。但是婚后谭石才的大 男子主义渐渐暴露出来，最终导致他们离婚。离婚后谭石才一个人带儿子的狼狈生活促使他开始反省，希翼破裂的家庭重新圆满。热爱打排球的李慧子，听说生产建 设兵团要成立女子排球队，偷偷移了户口到兵团。她爱上了农场的割胶能手刘顺。可是当她有了身孕，刘顺却不敢承担，慧子只能选择投江自尽。这一群年轻人在无 边的荒山和胶林中，顽强地生存着、斗争着、爱着。他们有的是满腔热血，有的是被迫而来；有的在斗争中展现了顽强的生命力，有的选择逃避。作者以悲悯的情怀 去审视种种角色和人生，表达他们幼稚又纯粹的理想主义，表达他们单纯又固执的灵魂，表达他们在患难中建立起来的爱情和友情。作者不囿于政治的、历史的反 思，更注重人生、人性的书写。

　　系列小说的第三部《港湾》叙述的是汕头港在改革开放之后的发展和变迁。在市场经济时代，汕头港面临周围港口对其龙头地位的挑战，这种挑战倒逼汕 头港的改革。小说的核心情节是港湾修船厂副厂长赵景新与车间主任林凡竞选厂长的故事，围绕这条主线，作者展现了汕头港内部的竞争与改革，以及如何在改革中 走向新生。小说还横向展开了许多副线和支线，即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纠葛，比如林凡与苏阿兰、丁香、丁丽的爱情。在上山下乡的时候，林凡和苏阿兰互相暗恋着对 方，但是，由于家庭的差距，林凡选择和另一个姑娘丁丽恋爱。后来，丁丽因病瘫痪，为了满足她的愿望，他又和丁丽的妹妹丁香结婚。在丁丽去世后，他们建立在 脆弱感情基础上的婚姻只能以悲剧为结局。当林凡与赵景新开始竞争时，已经是赵景新妻子的苏阿兰既想帮林凡又怕丈夫和世人的舆论。人物的爱情纠葛让人慨叹不 已。小说中，承担主题表达的无疑是企业的竞争，但是，如果仔细阅读，你会发觉，竞争的叙述有些紧迫、理性、僵硬，而爱情的描写显得细腻、感性、柔软得多， 正是围绕着主线展开的枝枝叶叶的描写，使小说散发着文学的抒情的气息。

　　系列小说的第四部《潮人》，是由表现潮汕人日常生活尤其是爱情婚姻生活的一组小说组成的，关键词是情义。国民党老兵郑义安临解放时被抓壮丁运往 台湾，他的弱小的妻子独自带着只有4岁的儿子艰难生活，一直等到40年后丈夫从台湾回到大陆团聚。这个故事让我们感受到的不只是爱情，还有坚毅的意志和担 当的勇气。妻子早逝的柳成河爱上了萧侯兰，遭到儿女一致反对，一气之下一个人到海上孤岛管理航标。在孤岛漫长而又寂寞的生活中，另一个女人姚菲出现了，这 个泼辣又善良的渔家女细腻地照顾着柳成河，后来，在知道了柳与萧的关系后，她生气地斥责萧丢下柳不管，准备选择成全柳和萧。在这一组爱情故事中，作者展现 的不只是爱情，还有仁义之心。在作者看来，潮汕人从中原迁移到海边，观念是开放的，但骨子里仍是传统的，仍然固守着传统的道德观念。实际上，小说的题目已 经透露出作者的创作宗旨，即在创作中描摹潮汕人这一族群，探讨这一族群的族群性。

　　这四部长篇小说，创作时间不一，创作质量也不一。时间上，跨越了从新中国成立到现在的几个重要历史阶段；空间上，从一个人、一群人、一家企业的成长，到一个族群的命运变迁，从中可以看到作者的雄心勃勃，看到作者对于广阔复杂的社会人生的表现力与概括力。

　　二

　　有些小说，值得称道的地方是作者思想的深刻性；有些小说，作家对于人生的深刻的感悟和发现常常能够触痛我们的内心；还有一些小说，作家常常能够在素朴琐碎的生活中捕捉到诗意。那么，《魂系潮人》打动我们的是什么呢？我想是人性、人情的表达。

　　在《家园》中，作者侧重表达的是亲情。亲情在日常中是人人可以感受但也最难以表达的。如何书写这种大家都习以为常的感情，作者的叙述策略是正确 的，即以朴素的笔调、白描的手法，通过对点点滴滴、枝枝节节的生活细节的描写去表达这种真挚的感情。“我”的父母是潮汕底层社会普通的老百姓，父亲原是乡 村小贩，收入微薄，但是，为了养活八口之家，四处奔波、拼命劳作。母亲有时为了照顾这个主要劳动力，“在稀稀的粥汤中为父亲捞一碗干饭。可当父亲吃饭时， 他总是将大半碗干饭分给饥饿的子女们”。《家园》中的许多篇幅，实际上就是由这些原生态的生活细节构筑起来的，那些朴实的描写，渗透着朴素的爱。

　　在林继宗的小说中，“情”和“义”总是联系在一起的。比如《海岛》，在人人自危的环境中，战友之间的相扶相持让人感受到温暖和光亮。《潮人》 中，推动男女主人公爱情发展的其实主要是仁爱、道义。这正是作者写作的特点：以道德的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以道德的眼光去书写人性与人情。

　　自然，乡情也是作者所要表达的，而且是贯穿他四部曲的灵魂，他的叙述、笔调都浸透了这种感情。所谓“魂系潮人”，传达的就是作者的乡邦情怀。 《家园》是对于故乡风物人情的描摹，《海岛》以悲悯的眼光体察一群流落异乡的潮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海港》讲述这块熟悉的土地上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 化，《潮人》借由潮汕人的爱情婚姻故事挖掘这一族群的族群性。“我热爱生我养我的故土”，作者满怀深情地抒写着这块土地，以及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追求 着、奋斗着的人们。

　　林继宗细致地观察、表现着他最熟悉的生活——他是“真”的；他用道德的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他是“善”的；他热情地讴歌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人性、人情——他是“美”的。《魂系潮人》奉献给读者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真善美。

　　三

　　作家丛维熙在小说序言中充分肯定了小说在艺术形式上的探索：“它将文学的三大体裁或曰三大因子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新颖的颇具个人特色和个人风格的诗化散文式系列长篇小说。”那么，如何理解、评价这一艺术探索呢？

　　先说小说与散文的结合。在《魂系潮人》中，散文或者散文因子的融入，既拓展了小说的表现空间和表现内涵，也调节了小说的叙述节奏。比如《家 园》，小说除了人与社会的维度，还有人与自然的维度。在“我”小时候赶海的情节叙述时，作者以散文的笔法融入了描写大海的大量篇幅。乍一看，大海的描写与 “我”的成长的主题没有关系，但是，作者打开了另外一个空间，这个浩瀚的、美丽的空间与“我”生存的逼仄、辛劳的现实空间交融在一起，形成参差的对比。大 海是“我”的避风港，它是那样博大，似乎可以溶解人世中的一切艰辛、一切苦难。作品的艺术境界一下子开阔起来，小说中急促、压抑的节奏和氛围也变得格外舒 缓、灵动。又比如《海岛》，其中不少章节穿插着对海岛上原始森林的描写，也是散文的笔法。小说主要展开的是残酷、压抑、沉重的政治斗争的空间；而原始森林 的描写则展开了另一个清新、多彩、空灵的空间，这同样形成了参差的对比，调整了小说的节奏和气氛。所以，散文元素的融入，让小说的艺术境界更为开阔深邃， 让小说的叙述更为舒缓从容。

　　再说小说与诗歌的结合。林继宗是具有诗心的一位作家，但坦率地讲，他的诗歌比小说、散文要稍逊一筹。当然，在小说、散文中融入诗歌，可以达到增 添抒情氛围的艺术效果。《海岛》中写到知识青年开辟蛮荒的时候，就穿插了《伐木》：“斧头 砍刀 锯子 炸药/砍去盘根错节的藤蔓/锯开百载千秋的年轮/那呼啸的声浪惨烈而悲壮/惊天动地哗哗响轰轰然/倾倒的树身蘸着日月/那木质呀坚实细腻而柔韧”。这首诗 传递的情感是复杂的，有开天辟地的英雄主义的气概，有大自然遭到任意践踏的悲伤，散发着苍凉悲壮的气息。有时候，小说的讲述是难以表达这种纠结缠绕的复杂 情感的，但是诗歌的表达可以直击人们柔软的内心。为什么作者要在小说、散文中揉进诗歌的因子？这主要因为他是一个情感丰富、热情澎湃的作家，善于挖掘人 性、人情，所以在叙述中情不自禁地歌唱。

　　在某种意义上，小说、散文、诗歌几种文体的交融，是作者叙述方式的切换，或讲述、或描写、或抒情，就如一条奔流的大河，在山间是跳荡的，在平原是平缓的，在峡谷是湍急的，如果只是一泻千里就缺乏这种韵味。

　　《魂系潮人》可以说是作家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的回馈，就如他自己说的：“潮人，一生一世的恩人”。我们或许可以从他的创作中挑出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但是，必须对他的感恩之心表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