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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
大漠落日
孩提时代,我们常结伴到村北的沙坨子里游逛野玩。
那片沙坨子,村里人称之为“塔敏查干”,意思是地狱之沙。那里充满着神秘和奇幻。它,茫茫无际地从西北绵亘而来,又向着东南逶迤而去,形成颇有 名气的“八百里瀚海”科尔沁沙地。一座座沙包沙峰,一片片沙湾沙梁,半月沙,盆地沙,组成形态万状、奇谲诡异的莫测领域。一到风季,黄沙便拉起遮天蔽日的 黄色帐幕,混沌一片,不视一物。可雨后,那里又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清清晰晰,纹丝不动,峰是峰,坡是坡,一切又那么坦荡裸露,赤城千里。我们当它安静清 晰的时候,就去寻那神秘,探那奇幻。有时从盆地沙里捡到古陶古币、生锈的刀铁之类的小片儿,便引起我们无尽的幻想,争论不休。有的说这里曾经是古城被沙子 埋了,有的说生锈的刀片是成吉思汗二弟哈布图·哈萨尔的兵器,因这里是他的领地,还有一座“马蹄沙”作证,都说是哈布图· 哈萨尔的战马踏留的。周围的沙形千变万化,惟有这块“马蹄沙”从不变易。玩累了我们就躺在细软的沙子上编织我们的美梦,憧憬长大后的事情,渴了就挖出一把 沙坡上露出嫩尖的“酸不溜”嚼,满嘴酸甜。
最令我难忘的事是,在沙漠上迷路的那次。
为了筹集上中学的学费,我和我的小叔有一次进“塔敏查干”沙漠深处的坨子里捡野杏核。那天,我们俩天刚蒙蒙亮就骑着家里惟一的一头驴出发了。生 产队那会儿,个人不让养马,可以养一头驴,现在想来也是个笑话。横穿二十里大沙带“塔敏查干”便可进入荒无人烟的也坨地,村人也常去那里割柴火、放牧零散 牲畜,或做其他活计,踩出了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有时候这痕迹被风吹平吹没了,那只好靠记忆、靠沙包沙丘地形来前行。我们从小走习惯了,一般都没事,迷不 了路。入秋后,沙漠上也变得瓷实些,清晨在沙上落下一层白霜,上边爬过甲壳虫的印迹清晰可见,像是一根根长长的曲曲弯弯的丝线在伸长伸展。太阳一升起,白 霜开始消逝,微风吹动细沙遮没了那些虫迹,大漠重新变得千篇一律,枯燥乏味,没有了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被风吹起的细沙相互追逐、嬉戏。
那天我和小叔很幸运,发现了几棵没有被人捡过的老杏树,把毛驴放进洼滩吃草后两个人就忙活起来。干落的杏核铺满了杏树周围,我们用手一捧一捧装 进口袋,一上午每人捡满了带来的两个大口袋。可是树下还剩那么多没捡完的杏核,我们就把新捡的杏核都埋在一处沙子里,做了记号,以便第二天再来取。当我们 把两口袋杏核驮在驴背上,赶着驴离开坨地时,天已经不早了。
我们走在“塔敏查干”沙漠上,心里很着急,希望赶在天黑以前走出沙漠。我是那时候才注意到沙漠上的那轮日头的,渴望它慢些西落。我们几乎是跟太 阳赛跑,沿着来路急匆匆往回赶。那时太阳离西方的大漠边缘还有一丈多高,光芒耀眼,不可直视,而我们刚走了一半路,那轮太阳似乎比我们更急着赶回家,眼瞅 着就往下落,离地面只差一点点了。这时候,它变得黄黄的,圆圆的,褪去了刺眼的光芒,清晰而柔和,漫射出晚霞千万条,使得沙漠的天空顿时变得一片金黄,转 而很快又变得绯红。我和小叔真的着急了,多么希望太阳挂在那里不动弹,或者上去用木棍支上它。我们挥动沙柳条子不停地抽打毛驴屁股,可驴驮着较沉重的杏 核,又是在沙漠里,人和毛驴都走不快,已经累得呼哧带喘了。
我们的身影投在沙漠上变得很长,每座沙峰、沙包也都落下长长的黑影儿,说明太阳很快就要落下去了。转眼一看,我便惊呆了。没想到沙漠的落日是那 么漂亮壮观。它一下子变大了,卸去了金色光环,卸去了所有壮士,裸露出真实的自己,火红而毛茸茸,下端已经触到地面,和沙漠连成一体,好比一张无边的金黄 色毯子上浮腾着一个通红的绒球。无比娇柔地,小心翼翼地,被那张美丽的毯子包裹着,像是被多情的沙漠母亲哄着去睡眠。大漠仍一片宁谧、温馨,又是那样庄严 肃穆地欢迎那位玩疲倦了的孩儿缓缓归来,天上和沙漠上余留下一抹淡红,不肯散去。黄昏的暗影,悄悄地犹如一张丝绸织成的黑网般飘落下来。这时,我突然萌生 出想哭的感觉,双眼湿润,为那颗大漠落日。它尽管带走了它的光辉,但最后一刹那把希望之光和大自然之美注进了我们的心田,终生难忘。
天完全黑了。依稀可见的小路,也彻彻底底看不清了。大漠里黑沉沉的,远处有一只夜鸟在哀鸣,声音凄楚。传说有个姑娘在“塔敏查干”沙漠里因迷路 而死,死后就变成了那种鸟,夜夜哀鸣,那声音很像在说:“带我出去!带我出去!”我和小叔心都突突的,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们也开始迷路了。四周漆黑 一片,那些沙峰沙包一一都如怪兽般耸立着,周围死静死静。小叔比我大两岁,可胆儿小,他是外屯子下石碑的,对沙漠不太熟悉,悄悄问我这下咋回家。若在平 时,大漠里走夜路,我肯定也会吓个半死,可是这一次,我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最后一瞥那轮落日,已经永远把它留在了我心中,不惧黑暗,不惧人生任何困难, 心中总有一股劲头面对人世。于是我不怎么慌了,也有了主意,把我家那头黑驴牵到前边来。它是一头老驴,随我父母多年来无数次闯过“塔敏查干”沙带,可比我 熟悉沙漠。我对小叔说,放心,老驴会带我们回家的。果然,老驴不负所望,迈开熟练的步伐,“呼儿呼儿”喷着响鼻,昂首向前走去,准确无误地走着那条看不见 的沙漠小路,安然闯过黑茫茫的“地狱之沙——塔敏查干”,把我们带回了家。
然而,我知道,真正驱走我心中恐惧,引领我们走出黑暗沙漠的是那轮大漠落日。我也从此牢记,人只要心中存有一片光明,便可面对一切黑暗。
荒原无声
果然,走离了那一丛骆驼草,我们再也没见到一棵绿色植物。
告别了那只青鸟,我们也的确没见到任何一只飞鸟。
这是一个沉默的世界,无声的世界。
车窗外,高低凸凹的地面上,结着一层白霜般的东西。老黄告诉我,那叫硭硝,可做工业原料,因产量低,这里无人开采。它跟盐碱差不多,呈现雪一样 的白色,在无雨季节跟表土层板结成厚厚一层硬皮,如给大地穿上了一层铁皮铠甲,封死了所有生命从土壤里拱出来。只有下雨时这层皮才变软泡湿,可这里年降水 量才五六十毫米,而年日照可达三千多度,湿润期没有几天,绝大多数时间处于目前这种干旱的穿铁皮铠甲状态。
可以这么说,这里是一个硭硝的世界,盐碱的世界。土地被这两样东西无情地遮盖着,死死地包裹着,透不出一点生气,常年被窒息,无声无色彩,无生命的蓬勃和痕迹。有的只是那一阵阵刀刮般风从这里掠过,在旷野上也搅不出什么声响。
惟有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这里。
哦,荒原,柴达木的荒原,你怎么会是这样?
你,离我的想象中的柴达木,相差可太远了!
我也经历过荒原,我的老家科尔沁沙地,号称八百里瀚海,也没有这里恐怖,一些积水的洼地,还能长有芦苇和蒲草,有野鸭在那里孵雏,比这里可是好了许多。
坐在我旁边的老黄,默默地望着窗外那无声的世界。
他的眼神,很专注地眺望右前方一片灰色山梁。
他说,那一带,地名叫南八仙,我们给起的。
片刻后又说,50年代,有八个姑娘去那里找油,再没有回来。
我说,南八仙,这名字很好听,很美。
老黄指着左前方两座山脉,又说,那里叫大凤山、二凤山,60年代初,也有两个女勘探队员骑骆驼迷失在那里,后来我们找到零散的白骨,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们俩的遗骸。
我默默地说,那两座山很高,很巍峨,令人仰慕。
老黄接着便沉默了,没有再说什么。他那张西北汉子特有的长方脸,每条皱纹都像刀刻般坚毅,泛着古铜色。他是个老石油,在青海油田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现任油田的宣传部长,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装在他那谦和笑容背后的脑子里。
我很高兴这一路跟他做同伴。同车的同伴,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十分重要。好的同伴,会让这枯燥的时间变得活泼、有趣、有意思;差一点的,会让人闷死,有趣变成无趣和无聊,那真是一种受罪。
沉默的老黄,显然正咀嚼着往日岁月。
我想起老黄曾说过的一句话,流传在老石油人中间的一句话: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这话透着一股豪迈,透着一股神圣,当然也有一丝丝的无奈或认命感。是啊,跟外边的那个恐怖世界打了一辈子交道,打了两三代人的交道,无怨无悔,没有个精神气儿是熬不住的。在整个社会变得很现实的当今,石油人的浪漫主义情怀、理想主义色彩,依然很浓烈很持久。
车驶过一片碑林。
老黄下车,冲那片碑林墓地站立,凝望。
老黄轻轻地跟我说,那是他们石油人的一处墓地。
没有绿树青草,没有鲜花纸圈。在荒原上,在硭硝盐碱的荒原上,就那么静静地无声地存在着,完全融进这里的大地,永久地沉睡。
荒原无声,墓地无声,大地无声。
我突然感悟,无声其实就是一种记录,记录永恒。
如今,很多很多的有声者,其实是无声;越想有声越无声。比起这里无声的荒原,无声的墓地,更显出有声者们的渺小和短暂。丰功,在人们心里是不显的、无声的。
无声才会永恒。
老黄把最后的一瞥留给墓地之后,转身上了车。
我想,沉睡者们能感觉到他这一道目光。这对他们双方,都很珍贵。
对我,惟有感动。
(摘自《大漠笔记》,郭雪波著,作家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