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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泓隽永的墨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24日10:05 来源:胡竹峰

  一

  汉语文脉弯弯转转,从《尚书》到先秦诸子,然后到汉赋,到魏晋六朝文章,到唐传奇宋话本到明清小说,一路下来,各领风骚。王世贞言:“三百篇 亡,而后有离骚,离骚而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 南曲。”诗词歌赋不足以抒发今情今事,而后有白话文,有新诗,更将散文从正统位子上推下去,复以小说为大流,小说不再是《汉书》定位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 者之所造也。

  唐宋以来,在口语基础上逐渐形成白话文,起初用于通俗文学作品,像唐代的变文、宋元的话本之类。明朝时,很多城市茶馆中有说书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等传奇故事,后经罗贯中、施耐庵辈整理成小说。古典白话文至此渐臻成熟。

  明人冯梦龙在寿宁任上,写《禁溺女告示》:“一般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而来? 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且生男未必孝顺,生女未必忤逆……”句句落实,乡民们能看懂的。冯梦龙是三百年前的白话文体家。

  五四运动之后,白话文在社会上普遍应用。胡适曾将“白话”的语言特点归纳为三条:一是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 的“白”,故白话即是俗语;二是白话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话但须要“明白如话”,不妨夹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三是白 话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也不妨夹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

  这种观点在民国以前不多见。中国士林根深蒂固自以为是“风雅”或“端庄”,心底总有点看不上冯梦龙之类的“通俗”或“佻薄”。实际上冯梦龙的见识,比当时大多数文人长出不止一头。明清高头讲章,现在人知道的不多了,但读书人里,大多是熟悉冯梦龙的。

  胡适认为“白话”或“话”是从口语角度提出的,“白话”对立文言,却包容方言,这给白话文的发展注入了民间力量。鲁迅、周作人、沈从文、张恨水等人的文章,亦不乏民俗元素。民间语言与书斋语言相比,多了生机,多了自然。

  民国人下笔大都难逃文言腔调。很多人旗帜鲜明地反对文言文,但自身古典素养反对不掉。不少人都能写一手纯正漂亮的文言文,作起白话来也有文言文的夕阳返照。林语堂说:

  古学诚不能无病,现代人也决不能单看古书,这何消说,但一见古书,便视为毒品,未免有点晒不得太阳吹不得野风的嫌疑。现代人贵能通古今,难道专看什么斯基译作,读洋书、说洋话、打洋嚏、撒洋污?《史记》《汉书》不曾寓目,《诗经》《左传》一概不识,不也是中洋毒吗?

  古者则幽深淡远之旨,今者则得亲切逼真之妙。两者须看时并用,方得文字机趣……

  大多民国文人,对古代文章说了很多不客气的话,然而一下笔,还是隐约可见前人的影子。张爱玲曾说:“就连我这最不多愁善感的人,也常在旧诗里看 到一两句切合自己的际遇心情,不过是些世俗的悲欢得失,诗上竟会有,简直就像是为我写的,或是我自己写的……使人千载之下感激震动……老在头上心上萦回不 已。”

  张爱玲把《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消化得烂熟,笔下人物对话口吻时常能看见这些作品的影子。鲁迅与周作人、胡适等人,在创作之外,同时也 梳理中国小说史、整理并校点古籍。1930 年秋,鲁迅破例为老友许寿裳之子许世瑛开列了一份应读文学书书单。无独有偶,梁启超、胡适也曾开过书单。三份书单全是古典读物,散发着古汉语韵味。

  二

  盘根错节的文脉像山间河流,或蜿蜒曲折,或顺势直下,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消长相随,自然也一同经历了无数灾厄。只要稍有间隙,文化之流又会不经意 间秉天地灵气,激浪扬波,呈现出一派大江瀚海的浩荡景观。民国国运坎坷,但文章却有着郁郁生机。古文衰落,新文章破壳而出。鲁迅的小说与杂文几乎全是抗争 和愤激之谈。林语堂、郁达夫这样的文人也没有忘怀天下,在时代的泥淖里散发着光彩和锋芒。即便是吟风弄月的小品,也或曲或直表达不平,接通先秦魏晋唐宋明 清的文脉。

  梁启超是大动荡时代的大人物,主要忙于笔墨之外的事功,经历丰富,总是处在历史漩涡中。可以想象,这样一位人物在面对文字的时候,会产生一种什 么样的文化胸怀。但有人问梁启超信仰什么主义时,他说:“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有人又问他的人生观的根底,他依然说:“拿趣味做根底。”这也是他不管写 什么,让人读来都感觉势如破竹的原因。

  周作人的小品沉着苍郁,冲淡为衣,闲适使气。瓜棚豆架下谈天说地说鬼神,看起来寻常,入口微辛,回味却甘。《北京的茶食》里说:“我们于日用必 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 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练愈好。”很多人被周氏笔下晚明文章的神韵所蒙蔽,以为周作人沉迷于精致风雅生活的旨趣,而忘了字外的大义,更忘了 他对人间的大悲悯。

  鲁迅自不必说,怎么写都好,他的文字有婴儿的烂漫,又同时有世情的洞明与练达,文章中的铮铮傲骨,俯仰天地的目光,堪称超绝。王国维胸藏风云, 下笔雍容,一览众山小。郁达夫性情写作,一个活脱脱的自己跃然纸上。林语堂出手不凡,幽默之外大有余味。钱锺书的《围城》趣味灵光闪闪,《管锥编》的墨香 流韵更是可圈可点。张恨水的旧小说紧贴时代,虽不如牡丹玫瑰端正,却有一股梅香扑鼻。徐志摩的文章状写域外风物,逸气横生,丰姿动人,无论是散文还是诗 歌,都上承唐诗宋词余绪,只是略显异域风情,不能久视。张爱玲、萧红有孤绝凄美之态,亦沉博清丽,绝非咏絮之才。一些女作家,嫣然百媚,触处成春。

  三

  民国作家将汉语言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一方面接通传统,一方面借鉴西方。很多人身上所体现的气度与襟怀是开放的,不仅阅读域外作品,更亲自 翻译推荐这些作品。严复、林琴南诸夫子,孜孜不倦引进外来先进文化。鲁迅《木刻纪程》一书“小引”中说:“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 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这些观点为识者所肯,形成民国文人不拘一格、广采博取、闳其中而肆其外之风。

  民国出版业开始走向繁荣,很多中小城市都有自己的报纸杂志。报纸上专门辟有副刊,专发各类文艺作品,卖文为生者大批量出现了。不少作家著书为稻 粱谋的同时,更以思想说服人、感染人、影响人的心胸与情怀。身逢乱世,兵戈不绝,不少人珍重固有的文脉,更执著于强国兴邦之思。他们内心的凄苦是有的,但 他们依旧写自己的文章。民国文章,有今人鲜见的性情,有不同寻常的风范与面貌。

  民国兴起的文化思潮,是支撑文人创作的重要支柱。思想理念在前,哲学智慧在前,其后自有文脉的繁茂,这是规律。文人留洋汲取宝贵的学养,在思想 和形式表达上有所开拓。茅盾写市民,再也不是旧小说里的模样了,不局限于写人,而是通过人来写一个大的社会。即便是张恨水这类旧小说作家,情事缠绵里亦不 忘大时代的风云。作为国体,民国短命而粗糙,但现代文学的大致框架却在那30 年间奠定而成。民国是历史的港湾也是时代的码头,从皇朝变迁为民国,时代转折,文化上必然也转折。民国文学虽然还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也给了白话文一个高 起点的开端,那一湾文脉,已是中国文学一泓隽永的墨色。

  (《民国的腔调》,胡竹峰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 年12 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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