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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07日11:31 来源:席慕蓉

  《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是席慕蓉的最新作品集。

  

    海日汗是作者想象出来的人物,是预先给自己 设定的诉说对象,他是一个生长在内蒙古的蒙古少年,她给这个孩子取名海日汗。本书所谈内容很丰富,涵盖蒙古及蒙古高原其他游牧民族历史文化、自然环境等当 今仍具有现实意义的诸多问题。这些书信里探讨的是至今仍有必要澄清的许多历史真相以及游牧文化本质的深层意义及思考。一般来说,这些问题都是学术著作中探 讨的内容,都是学者们的研究对象。然而席慕蓉却把这些枯燥的历史文化话题从只有极少数人阅读的学术著作中解放出来,以散文语言和书信形式、以故事化、情绪 化的叙述方式呈献给读者。深入浅出,又亲切感人。

  海日汗:

  你大概不会相信,在网络通讯如此频繁便捷的时代,还有人在用纸和笔来写字。

  是的,我就是这个现代版的“山顶洞人”,眼前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你写信呢。

  海日汗,我不会使用电脑,一直到今天,我所有的稿子和信件都还是手写的,是纯粹的“家庭手工艺”。

  (插播一则真实笑话:平日通讯,虽然也使用传真机,但是,前几天很想去电信局发一封贺电给我的鄂温克朋友,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电报”业务,电信局早就撤销了!)

  时代的巨轮不断地滚动,我追赶不上。

  不过,从来不会上网的我,如今竟然也有个“席慕蓉官网”了。

  这都要感谢出版社的好心好意,还有婉菁、凤刚和文玲几位年轻朋友的帮忙。

  如你所见,这个网站里现在除了放进去的书目和年表之外,就是我开始慢慢一封又一封写给你的信。

  信写得实在缓慢,只因为心中的头绪太多,想要说的话也太多,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种翻腾的感觉,也许可以用我在萨拉乌素河河源所见的泉眼来形容了。

  在第二封信里,我已经和你谈到了萨拉乌素河,这条在人类考古学界里赫赫有名的河流,在河源处其实非常柔美而又平静。

  那天,我们远远眺望了弯曲度非常惊人的大沟湾之后,朋友带我走下另外一个方向的狭窄山路,来到一处铺满了绿草的谷地。细细的河流从芳草丛中慢慢 流过,河岸两边,有大小不等的几处圆形的小水洼,它们周围的草色特别绿,这些浓绿的草色逐渐延伸成为一条浓绿色的细线,在这条细线底下其实就是涓涓的水 流,最后注入河中。

  如果我能凌空在河流的上空拍摄的话,你就能看见这些小水洼很像是孔雀尾巴上的圆眼睛,涂着深色的眼影,眼尾拖着一条细细的长线与河流本身相连。

  不过,无法飞上天空的我,却看到另外一个奇妙的景象。

  朋友把我带到其中一个小泉眼的旁边,她说:

  “让我们先打个招呼吧。”

  话刚说完,她就微微俯身向前,正对着圆形水洼的中央,大声呼喊起来,说的可是我很熟悉的一句蒙文:

  “您好吗?”

  原本是极为平静的小水洼,水面有了些微动荡,我初始还不以为意,直到另外一位朋友要我再仔细看一下水底动静,我才发现,水底的沙层已经全部翻滚了起来。

  正在惊叹之际,刚才在大声喊叫的那位朋友又开始跺起脚来,边跺还边用蒙文对着小泉眼说:

  “我们今天都很快乐,您也快乐吗?”

  大家当然都知道,这是声波加上震波所造出来的效果。但是,眼看着这小小的水洼在瞬间有了反应,水底的沙子几乎像是沸腾了一样不断翻滚,我们也不禁真的喜笑颜开了。

  对于这一汪小小的泉眼来说,我们的呼喊和跳动也许并不陌生。也许,就在百年、千年,甚至好几万年以前,早就有人和她玩过同样的游戏了。

  而在她心里深藏着的记忆,在被触动着的那一刻,会是怎样的千头万绪、泉涌而出呢?

  海日汗,我们的先祖,阿尔泰语系民族的先民笃信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

  我也相信,一条河流、一汪泉眼,想必也会有怎样也说不完的故事吧。

  2007年的夏秋之间,我就顺着萨拉乌素河漫游,跟着朋友,在内蒙古的鄂尔多斯高原上到处行走。

  有一天,原来预定要早早去拜访一位朋友的,车子却在没有任何指标的茫茫旷野上迷失了路途。

  真的是没有指标,也没有人迹,只能靠着下午的阳光来辨识方向。等到最后终于在这位朋友的家门前停下的时候,太阳也刚好落在地平线下。

  主人开门时,虽是面带笑容,语气却带着些诧异:

  “不是说昨天来的吗?怎么今天才到?我们昨天杀了羊、煮好肉等你们的。”

  居间联络的朋友不禁笑开了,连声道歉。原来,这位仁兄不单是忘记了路径,还记错了时间。

  可是,有什么好埋怨他的呢?毕竟到了最后,他还是完成任务,把一车人都安全地运送到这位朋友的庄园里了。

  等到吃完晚饭,老的小的都各自回房安歇之后,只有主人和我,以及这位热心带路的朋友,三个人坐在客厅里闲谈。

  谈的内容,总是离不开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的前途。

  夜深之时,忽然下起雨来,雨势还不小,并且久久不止。

  对于干渴的土地来说,这是一场期盼已久的喜雨,而对于围坐在桌前的三个刚刚才认识的朋友来说,这个夜晚也是期盼已久的相逢。

  我坐在屋里,一面听着淅沥的雨声,想象着屋外那湿润了的大地的喜悦,一面听着两位朋友间温暖的对话,觉得心里有种非常平安的归属感,希望可以就这样一直聆听下去。

  不过,当然,再美好的相聚也有结束的时刻。当我们互道晚安准备就寝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想法。

  这个夜晚的相聚,其实也是一汪泉眼,在我们的生命河流里注入纯净的记忆。

  但是,在这个夜晚之前,恐怕还是需要先有跋涉、迷途、失误,以及一处无垠的旷野来作序幕,才可能衬托出这次相聚的平安与宁静了吧。

  你同意吗?海日汗。

  我越来越沉迷于那一种无止境的千里跋涉,因为,你能感觉到的,除了空间的广,还有时间的深。在跋涉的当时,你才能明白,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渺小,甚至不如蝼蚁。

  鄂尔多斯高原就是这样一处又广又深的迷人地域。

  海日汗,她不仅只是蒙古人的家乡,她还是人类最古老的原乡之一。

  她的部分岩层,已经可以确认是古老地壳的残迹,可以上溯到36亿年之前,是地球上最原始的“古陆”之一。

  然而,在苍茫的时空转变之中,她也曾经有一亿年的时间,沉在水底,沦为“古海”。

  之后,古海又时时转为古陆,升升沉沉,忽湿忽干;物换星移,忽暖忽寒。这一片土地因而得以累积了无数的生物化石,从三叶虫到珊瑚,从恐龙到三趾马到大角鹿,完完整整地记录了地球古生物演进的生命史。对于学者们来说,这是一处天然的博物馆,也是研究古生物的圣地。

  而我们人类最初的踪迹又在何处呢?

  海日汗,你可能常常会听见或者读到这样的一句话——

  “沿着河边走去……”

  是的,海日汗,如果要去追寻人类最初的踪迹,我们总是要沿着河边慢慢走去。

  我会想念那一条河,萨拉乌素。

  我也想念河岸上那一汪又一汪的泉眼,和在泉眼深处应和着我们的呼喊而翻腾不已的记忆。

  那该是多深又多么长久的累积?

  海日汗,现在有了网络通讯,我写给你的信会比“朝发夕至”还要迅速。可是,在每一封信里,我所取得的经验,乃至于想要向你描述的种种感觉,却还是必得要先经过漫长的跋涉与等待,必得要先将自身安安静静地伫立于无垠旷野,才有可能说出来的吧?

  这个世界如今是走得越来越快了,我不知道你会怎样去走你的路,而我多么希望,你能不要太慌忙。

  海日汗,在我们的生命深处,有些记忆的累积与速度无关。请你一定要记住,海日汗。

  祝福。

慕蓉

2008年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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